初學念佛,若不持念珠記數,最易懈怠間斷。若以時鍾時常隨身,倘有間斷,一聞鍾響,即可警覺也。又在家念佛者,居室附近,不免喧鬧,攝心念佛,殊為不易。今以時鍾置於身旁,用耳專聽鍾響,其他喧鬧之聲,自可不擾其耳也。又聽鍾工夫純熟,則叮當叮當之響,即是阿彌陀佛之聲,無二無別。常響則佛聲常現矣。
弘一法師僧臘二十四年,他恪守著出家後所發的誓願——“盡此形壽決不收剃度徒眾,不任寺中監院和住持”,為此他多次婉拒他人的請求,從未有過違誓的行為,也從來沒有擔任過任何的職務。他將所有的精力投入於佛學典籍的整理
與撰述,校點了南山三大部,並編撰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南山律在家備覽》、《四分律行事鈔資持記扶桑集釋》、《南山律苑文集》、《南山律宗書目提要》、《比丘尼鈔集解》等佛學著作。而由弘一法師參與完成的,在當時影響最大的一部弘揚佛法的作品當數由豐子愷繪畫、弘一法師題詞書寫、李圓淨參與選材編輯的《護生畫集》。
根據豐子愷先生等人的文章大約可以考證出,《護生畫集》早在一九二七年便已經開始創意了。一九二九年,這部畫集的初集由開明書店出版。這部畫集的宗旨,由弘一法師的回向偈中便可一目了然了:
李、豐二居士發願流布護生畫集,蓋以藝術作方便,人道主義為宗趣。每畫一葉,附白話詩選錄古德者十七首餘,皆賢瓶閑道人補題,並書偈回向:
我依畫意,為白話詩;
意在導俗,不尚文詞。
普願眾生,承斯功德;
同發菩提,往生樂國。
《護生畫集》首集出版的一九二九年,恰好弘一法師五十歲,而畫集的首集也收有畫作五十幅。以後《護生畫集》又出
了二到六集,分別收有畫作六十至一百幅。這是一九四九年以前曆時最久、發行量最大的一部畫集。
一九三〇年二月初五,弘一法師長子李準的兒子降生。自出家後,法師與在俗的妻兒便基本沒有了聯係。與天津老家的聯係,多是寫信給兄長,再有就是與兄長的兒子李麟玉(聖章)有書信往來。大約他們自小就是玩伴,關係親近的緣故。這一次,長孫降生,長子李準、次子李端特意聯名給已經出家的父親寫信報告,並請父親為孩子賜名,以增其福壽。不久,家裏接到了弘一法師的複信,是一卷用宣紙寫的小橫幅。
……上下高約一尺,左右橫寫了“曾慈”兩字,各約二寸見方。接著,又順向豎寫了幾行墨筆小字(每字約八分見方),其詳細內容已記憶不清,隻記得其中有:“一曰心樸”、“一曰遺德”這八個字。最左邊豎行署“沙門演音”(每字約六分見方),下鈐豎文長方形的“弘一”朱印。
……到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後在逃難中遺失了,甚為可惜。
(李曾慈《家事片斷》)
就現有的資料,這是出家後弘一法師與兒孫們唯一的一次
直接聯係。為孫子起名曾慈,後人們理解,其中有紀念生母王氏的含義。
弘一法師生命的最後十餘年是在閩南度過的。他喜歡閩南,一是此外佛教氛圍濃厚,二是氣候冷暖適宜。
弘一法師第一次到福建是在一九二八年。
他在《南閩十年之夢影》中記述自己到福建的經過:
我第一回到南閩,在民國十七年的十一月,是從上海來的。起初還是在溫州,我在溫州住得很久,差不多有十年光景。
由溫州到上海,是為著編輯《護生畫集》的事,和朋友商量一切;到十一月底,才把《護生畫集》編好。
那時我聽人說:尤惜陰居士也在上海。他是我舊時很要好的朋友,我就想去看一看他。一天下午,我去看尤居士,居士說要到暹羅國去,第二天一早就要動身的。我聽了覺得很喜歡,於是也想和他一道去。
我就在十幾小時中,急急地預備著。第二天早晨,天還沒大亮,就趕到輪船碼頭,和尤居士一起動身到暹羅國去了。從上海到暹羅,是要經過廈門的,料不到這就成了我來廈門的因緣。十二月初,到了廈
門,承陳敬賢居士的招待,也在他們的樓上吃過午飯,後來陳居士就介紹我到南普陀寺來。那時的南普陀和現在不同,馬路還沒有建築,我是坐著轎子到寺裏來的。
到了南普陀寺,就在方丈樓上住了幾天。時常來談天的,有性願老法師、芝峰法師等。芝峰法師和我同在溫州,雖不曾見過麵,卻是很相契的。現在突然在南普陀寺晤見了,真是說不出的高興。
我本來是要到暹羅去的,因著諸位法師的挽留,就留滯在廈門,不想到暹羅國去了。
在廈門住了幾天,又到校雪峰那邊去過年。一直到正月半以後才回到廈門,住在閩南佛學院的小樓上,約莫住了三個月工夫。看到院裏麵的學僧雖然隻有二十幾位,他們的態度都很文雅,而且很有禮貌,和教職員的感情也很不差,我當時很讚美他們。
這時芝峰法師就談起佛學院裏的課程來。他說:“門類分得很多,時間的分配卻很少,這樣下去,怕沒有甚麼成績吧?”因此,我表示了一點意見,大約是說:“把英文和算術等刪掉,佛學卻不可減少,而且還得增加,就把騰出來的時間教佛學吧?”他們都很讚成。聽說從此以後,學生們的成績,確比以前好
得多了!
我在佛學院的小樓上,一直住到四月間,怕將來的天氣更會熱起來,於是又回到溫州去。
就是這次“半途而廢”的暹羅國弘法之旅,使弘一法師與閩南結下了不解之緣。第二年的十月,他第二次到了閩南。
那時性願老法師也在承天寺,在起草章程,說是想辦什麼研究社。
不久,研究社成立了,景象很好,真所謂“人才濟濟”,很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盛況。……
研究社初辦的幾個月間,常住的經懺很少,每天有工夫上課,所以成績卓著,為別處所少有。
當時我也在那邊教了兩回寫字的方法,遇有閑空,又拿寺裏那些古版的藏經來整理整理,後來還編成目錄,至今留在那邊。這樣在寺裏約莫住了三個月。到四月,怕天氣要熱起來,又回到溫州去。
民國二十年九月,廣洽法師寫信來,說很盼望我到廈門去。當時我就從溫州動身到上海,預備再到廈門;但許多朋友都說:時局不大安定,遠行頗不相宜,於是我隻好仍回溫州。直到轉年(即民國二十一
年)十月,到了廈門,計算起來,已是第三回了。
……
民國二十二年正月廿一日,我開始在妙釋寺講律。這年五月,又移到開元寺去。當時許多學律的僧眾,都能勇猛精進,一天到晚地用功,從沒有空過的工夫;就是秩序方麵也很好,大家都嘖嘖地稱讚著。
就這樣,幾次往返,弘一法師在大約一九三三年後,基本是長住閩南了。在閩南的時候,弘一法師與在浙江時最鮮明的改變,即是將更多的時間用於宣講律典、弘揚律學的事業。這與在浙江生活時,多研學著述、很少開講的做法已是大有不同。
一九三三年春,弘一法師在廈門集合學律弟子性常、廣洽、了識、心燦、本妙、誰真、瑞曦、瑞澄、妙慧、瑞衛、平願十一法師,成立了南山律學苑,宣布以“肩荷南山一宗廣傳世間,高樹律幢”為宗旨,講律時“不立名目,不收經費,不集多眾,不固定地址”。
閩南時期的弘一法師“深居山穀,埋名遁跡,出門時衲衣竹杖,芒鞋破缽,一肩梵籍,兩袖清風,飄飄地如閑雲流水,千山衲僧,隱逸地過著那種清苦的行腳生活”(高文顯語)。
高文顯是弘一法師在閩南時結識的一個青年,他們的相識
就在弘一法師第二次到閩南時。那時,弘一法師住在南普陀閩南佛學院的小樓上,而高文顯就讀於廈門同文中學,也是寄宿在南普陀,每天和法師一起吃飯,於是相識。一九三三年,移居泉州開元寺的弘一法師,一次偶然經過南安西門外,在潘山的路旁,發現了晚唐詩人韓偓的墓道。據高文顯在《弘一法師的生平》中回憶;
……他看到了,驚喜欲狂,對著這位忠烈的愛國詩人,便十分注意起來。
他與韓偓很有緣,而且很佩服詩人的忠烈。以為韓偓於唐末避地來閩,依王審知,被館於招賢院中,而終其身,那種遭著亡國的慘痛,而不願甘心附逆,耿耿孤忠,可與日月爭光,所以唐史稱他為唐代完人。我們的法師,更想要替他立傳,以旌其忠烈了。
隨後,弘一法師收集了許多的參考資料給高文顯,囑托他編寫一部傳記。為此,弘一法師特意寫信給蔡冠洛,說:
唐韓偓墓在泉州城外,近托高文顯居士編《韓偓評傳》一卷刊行。《韓內翰別集》,上海古書店如有存者,乞購一部惠施。此書編輯之旨,在辨明《香奩
集》:一非彼所作;一記偓晚年到閩後諸事。
高文顯遵照弘一法師的囑托,自己又收集研究數年後,於一九三七年完成了這部著作,交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哪知,正遇到上海戰事,開明總廠被焚,這部書稿正在排版校對中,也隨之葬身火海。據林子青先生《弘一法師年譜》中記述,這部書最終在一九八四年,由台北市新文豐公司出版。
一九三四年春,弘一法師應常惺法師之請,到位於廈門南普陀寺的閩南佛學院協助整頓僧教。他發現這裏的學僧紀律鬆弛,不受約束,認為機緣未熟,建議另行辦學。他取《易經》中“蒙以養正”之義,為所創之學命名為佛教養正院。弘一法師自擬章程,親自書寫院額,並親自為學僧講課,要求弟子以“惜福、習勞、持戒、自尊”為信條。
一九三六年年底,文學家鬱達夫到廈門,慕名往日光岩拜謁法師。自廈門回福州後,他曾賦詩一首,贈法師。詩曰:
丁醜春日,脅廣洽法師等訪高僧弘一於日光岩下,蒙贈以《佛法導論》諸書。歸福州後,續成長句卻寄:不似西泠遇駱丞,南來有意訪高僧。遠公說法無多語,六祖傳真隻一燈。學士清平彈別調,道宗宏議薄飛升。中年亦具逃禪意,兩事何周割未能!
鬱達夫的來訪,據他自己詩中所述是丁醜年的春日,也就是一九三七年初。但林子青先生的《弘一法師年譜》中記錄,丙子年的冬天,也就是一九三六年年底。當時與鬱達夫一起拜訪弘一法師的還有文學家趙家欣,他在《記弘一法師》一文中記錄的時間也是一九三六年的年底。
一九三七年四月,為了鼓勵全市人民的體育精神,廈門市府籌辦廈門市首屆運動大會。大會的組織者仰慕弘一法師為音樂名家,特意致函,誠邀法師為大會編撰會歌。弘一法師應允其請,破例為運動會創作了《廈門第一屆運動會會歌》,他在歌中寫道:
禾山蒼蒼,鷺水蕩蕩,國旗遍飄揚。健兒身手,各顯所長,大家圖自強。你看那,外來敵,多麼狓猖!請大家想想,請大家想想,切莫再彷徨!請大家在領袖領導之下把國事擔當。到那時,飲黃龍,為民族爭光,到那時,飲黃龍,為民族爭光。
一九三七年春末,青島湛山寺的倓虛法師特意派本寺的夢參法師到福建,迎請弘一法師,前往湛山寺結夏安居,宣講律學。法師應允,但事先約法三章:一、不為人師;二、不開歡
迎會;三、不登報吹噓。倓虛法師一一應允後,弘一法師動身前往青島。
倓虛法師撰文回憶:
記得弘老來時,是在舊曆的四月十一那天,北方天氣尤其是青島,熱得較晚,一般人還都穿夾衣服。臨來那天,我領僧俗二眾,到大港碼頭去迎接。他的性格我早已聽說,見麵後,很簡單說幾句話,並沒有寒暄。來到廟裏,大眾師搭衣持具給接駕,他也很客氣地還禮,連說不敢當。
隨他來的人有三位:傳貫、仁開、圓拙,還有派去請他的夢參法師,一共五個人。別人都帶好些東西,條包、箱子、網籃,在客堂門口擺一大堆。弘老隻帶一破麻袋包,上麵用麻繩紮著口,裏麵一件破海青,破褲褂,兩雙鞋,一雙是半舊不堪的軟幫黃鞋,一雙是補了又補的草鞋。一把破雨傘,上麵纏好些鐵條,看樣子已用很多年了。另外一個小四方竹提盒,裏麵有些破報紙,還有幾本關於律學的書。聽說有少許盤費錢,學生給存著。
在他未來以前,湛山寺特意在藏經樓東側蓋起來五間房請他住。來到之後,以五間房較偏僻,由他跟
來的學生住,弘老則住法師宿舍東間(現在方丈室),因為這裏靠講堂近,比較敞亮一點兒。
因他持戒,也沒給另備好菜飯。頭一次給弄四個菜送寮房裏,一點兒沒動;第二次又預備次一點兒的,還是沒動;第三次預備兩個菜,還是不吃;末了盛去一碗大眾菜。他問端飯的人,是不是大眾也吃這個,如果是的話他吃,不是他還是不吃,因此,廟裏也無法厚待他,隻好滿願。
平素我跟他講話時很少,有事時到他寮房說幾句話趕緊出來。因他氣力不很好,談話費勁,說多也打閑岔。
愈是權貴人物他愈不見,平常學生去,誰去誰見。你給他磕一個頭,他照樣也給你磕一個頭。在院子裏兩下走對頭的時候,他很快地躲開,避免和人家見麵談話。每天要出山門,經後山,到前海沿,站在水邊的礁石上瞭望——碧綠的海水激起雪白的浪花倒很有意思。這種地方一般沒人去,因情景顯得很孤寂。好靜的人、會藝術的人大概都喜歡找這種地方閑待著。
屋子都是他自己收拾,不另外找人伺候。窗子地板都弄得很幹淨。小時候他在天津的一位同學,在青
島市政府做事,聽說他到湛山寺來,特意來看他。據他這位同學說:在小時候,他的脾氣就很怪,有名的李怪。其實並不是怪,而是他的行動不同於流俗。因他輕易不接見人,有見的必傳報一聲。他同學欲與見麵時,先由學生告訴他,一說不錯,有這麼一位舊同學,乃與之接見。
當時有朱子橋將軍到青島,也來拜見弘一法師。朱將軍早年從軍,曾經喜歡拆寺廟毀佛像。後來被朋友勸導信佛,以後做了很多扶危濟困的善事,並助建了多所寺院。當年弘一法師在慈溪白湖參與籌建南山律學院的時候,他也曾資助大洋一千元。“九一八”之後,朱將軍率部隊抗擊日本人的侵略。弘一法師一直以來了解朱將軍的為人,所以也就見了他,但沒有多說話。
後來的一天,當時青島市的沈姓市長在湛山寺請朱將軍吃飯,朱將軍提出,可以請弘一法師一起來,“讓他坐首席,我作陪客”。倓虛法師特意到寮房將邀請的意思告知弘一法師,法師隻是笑笑,沒有說話。到了入席的時候,大家又請寺中的監院去請弘一法師,法師沒有出現,隻是請監院帶來了一個字條,上麵寫著四句偈子:
昨日曾將今日期,短榻危坐靜思維。
為僧隻合居山穀,國士筳中甚不宜。
弘一法師到湛山寺幾天後,就應大家的請求講開示。他第一講的題目就是“律己”。就是說學律的人先要律己,不要拿戒律去律人。
他平素持戒的工夫,就是以律己為要。口裏不臧否人物,不說人是非長短,就是他的學生,一天到晚在他跟前做錯了事,他也不說。如果有犯戒做錯或不對他心思的事,唯一的方法就是“律己”——不吃飯。不吃飯並不是存心給人慪氣,而是在替那做錯的人懺悔,恨自己的德行不能去感化他。他的學生和跟他常在一塊的人,知道他的脾氣,每逢他不吃飯時,就知道有做錯的事或說錯的話,趕緊想法改正。一次兩次,一天兩天,幾時等你把錯改正過來之後,他才吃飯。末了你的錯處,讓你自己去說,他也不開口。平素他和人常說:戒律是拿來“律己的”,不是“律人的”,有些人不以戒律“律己”而去“律人”,這就失去戒律的意義了。
(倓虛《弘一律師在湛山》)
第二次講律課本是《隨機羯磨》。中疏是南山道宣律師刪訂的。在我們初學戒律的,對這書的名字還算初聞。書的內容是文筆古樸,言簡而賅,原是把極廣繁的文字節略而常,專為便於開導後學的,所以在講時須極費解說。但他老有手編的“別錄”做輔助,提綱挈領,一路了然,講時反覺並不費難了;假使你隻要肯注意地去看和聽,一定會很容易領會的。這書在唐宋以後因為律宗絕續,已久無人來闡揚講說。據他老說,他老連這次才講到兩次。他老在頭一天開講臨下課時曾這樣說:“我研究二十多年的戒律,這次開講頭一課,整整預備了七個小時。”我想這全是他老教學慎重,委曲宛轉的想法使人明白,不肯誤人光陰的緣故吧?他老終於因了氣力微弱,隻講了十幾課便停了講,後來由他老的高足仁開法師代座,才把全部講完,接著仍由仁師又講了部《四分戒》。他老—弘公—後來雖未繼講,但凡關於書中難題,仍由仁師向他老寮房執卷請決,他老是無不很歡喜很敏捷地答複。
(火頭僧《弘一法師在湛山》)
弘一法師在湛山寺駐留了大約半年的時間,完成了《隨機
羯磨講錄》、《四分律含注戒本講錄》及一些短文。其間,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中國北方為戰爭的陰雲籠罩。有消息說青島已成為軍事上的熱點,有錢人紛紛南下避禍,以至於輪船票都很難弄到。弘一法師憤筆寫下“殉教”橫幅,並題記曰:
曩居南閩淨峰,不避鄉匪之難;今居東齊湛山,複值倭寇之警。為護佛門而舍身命,大義所在,何可辭耶?於時歲次丁醜舊七月十三日,出家首末二十載。沙門演音,年五十有八。
南方的友人擔心弘一法師的安危,蔡冠洛特意致信弘一法師,力勸他趕快南下上海。但弘一法師回信給他說:
惠書誦悉,厚情至為感謝。朽人前已決定中秋節乃他往;今若因難離去,將受極大之譏嫌,故雖青島有大戰爭,亦不願退避也,請乞諒之。
弘一法師雖然生在北方,也在北方度過了他的青少年時期,但他似乎更習慣南方的生活。特別是出家之後的苦修,使他的身體很難再適應北方冬日的嚴寒。所以到了秋天,大約是農曆九月中旬的時候,他便決定重返閩南。臨行前,他給每一
個學僧寫一幅“以戒為師”的小中堂,另外給求他墨寶的人分別寫了字,大都是《華嚴經》的集句,或者是前輩高僧大德的警訓。他向住持倓虛法師提出五點要求:一、不許預備川資;二、不備齋餞行;三、不許派人送;四、不要規定或詢問何時再來;五、走後彼此不再通信。
弘一法師結束了出家後唯一的一次北方之行,取道上海返回閩南。
這個時候的上海,也正值淞滬大會戰中,也是炮火連天。弘一法師下榻於新北門外的小客棧,一麵靠近民國路,一麵靠近外灘,日本飛機狂炸浦東和南市,那裏正是很危險的地方。夏丏尊先生來看他,與他坐在房間裏,“每分鍾就要受震驚一次”,但弘一法師卻不為所動,鎮靜如常。
農曆九月底,弘一法師依計劃返回廈門。此時廈門的情況也很不好,他怕上海的友人擔心,特意寫信給蔡冠洛報平安:
廈門近日情形,仁等當已知之。他訪有諄勸餘遷居避難者,皆已辭謝,決定居住廈門,為諸寺護法,共其存亡。必俟廈門平靜,乃能往他處也。
這個時候,蔡冠洛從報紙上了解了廈門的情況,已經寫信去勸他避居他處,所以,不久又收到弘一法師的回信,信
中說:
……時事未平靖前,仍居廈門,倘值變亂,願以身殉。古人詩雲:“莫嫌老圃秋容淡,猶有黃花晚節香。……”
僧睿在《弘一法師傳略》中記述:
冬返廈,駐萬石,時廈戰局緊張,各方勸師內避。師曰:“為護法故,不避炮彈。”因自題室曰“殉教堂”。
一九三八年五月廈門陷落,所幸之前幾天,弘一法師應邀往漳州弘法,避過大難。這時已到桂林的豐子愷,擔心老師的安全,特意寫信來,要接他去桂林,但法師婉拒。他複信給豐子愷:
朽人年來老態日增,不久即往生極樂。故於今春在泉州及惠安盡力弘法,近在漳州亦爾。猶如夕陽,殷紅絢彩,瞬即西沉。吾生亦爾,世壽將盡,聊作最後之紀念耳。……緣是不克他往,謹謝厚誼。
抗戰期間,閩南形勢不定,民生多艱困。弘一法師堅持弘法,並完成了《南山律在家備覽略編》的編輯。同時,他也時常鼓勵大眾,於困境中努力堅守。一九四〇年,他住在南安的靈應寺,有幾位晉江南安的小學校長慕名前來拜望。談話中,有人問弘一法師:現在生活成本如此之高,小學教師養家都很困難,是不是可以改做他業?弘一法師回答:小學教育為栽培人才基礎,關係國家民族,至重且大。小學教師雖然眼下生活很清苦,但人格高尚,不可以輕易轉行。
廣義《弘一大師之盛德》中記載:
當代弘一大師,住錫南閩,十有四載。除三衣破衲,一肩梵典外,了無餘物。精持律行,邁於常倫,……此次滬上劉傳聲居士,探悉閩南叢林,糧荒異常,深恐一公道糧不足,未能完成南山律叢書,特奉千元供養。信由廣義轉呈,而一公慨然辭之。謂:“吾自民國七年出家,一向不受人施;即摯友即信心弟子供養淨資,亦悉付印書,分毫不取。素不管錢,亦不收錢,汝當璧還。”廣義謂上海交通斷絕,未能寄去,師乃謂:“開元寺因太平洋戰事,經濟來源告絕,僧多粥少,道糧奇荒,可由此款撥充,經柯司令
證明,餘不複信,並不寫信與彼,由開元寺函複鳴謝可耳。”又謂民二十年間,摯友夏丏尊居士,贈餘美國真白金水晶眼鏡一架,因太漂亮,餘不戴,今亦送開元寺常住變賣為齋糧,約計價五百餘元。該寺遵命後,聞已議決公開拍賣,購充齋糧雲。
一九四一年冬,泉州開元寺結七念佛,弘一法師特書寫警語並題記:
念佛不忘救國,救國不忘念佛。佛者覺也。覺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犧牲一切,勇猛精進,救護國家,是故救國必須念佛。
這一年的冬天,法師還為一直隨侍他的傳貫法師書一偈曰:
辛巳初冬,積陰凝寒。貫師贈餘紅菊花一枝,為說此偈:“亭亭菊一枝,高標矗勁節。雲何色殷紅,殉教應流血。”
一九四二年初,弘一法師住錫泉州福林寺。檀林鄉有一位
醫師杜培材(字安人),是基督徒,畢業於醫科學校,醫術精湛,學問也好,行醫多年,遠近聞名。但此人看病收費很高,家境不好的人是請不起的。他很仰慕弘一法師,曾專程來拜訪。弘一法師很想引導他,特意將一直保存著的、往年友人送給他備用的十幾種貴重的藥品贈送給他,囑咐他普施貧民。而且,還以他的字為句頭,撰一聯:“安寧萬邦 正需良藥;人我一相 乃謂大慈”。當時正值戰時,藥品尤其珍貴。杜醫師得到這些藥品和法師的贈聯,非常感動。他寫信給弘一法師,為自己一向的做法深感愧悔:
弘一法師:記得去年中秋,我曾因仰慕心的衝動,一度專誠拜謁。那時候雖然是簡短的談話,但是我所領教來的卻句句是金科玉律,句句是立身是座右銘。至今深刻在腦海中的,還是無限的愉快欣慰。……
昨承惠賜良藥十四件,接受之餘,萬分慚愧。因為在公醫製度尚未實行的社會裏,所謂醫生者,充其量亦不過是一種靠技術換生活,與其他職業無異——為工作而生活,為生活而工作。這種自私自利的心理,還談得上甚麼“本我婆心,登彼壽域”、或甚麼“濟世為懷”這類虛偽或廣告式的言辭嗎?不過
由於領受這次的恩賜以後,我希望良心會驅使我,把我既往的卑鄙、從前的罪惡,在可能範圍內,盡量地改革過來,效法師“慈悲眾生”的婆心,真正地把“關懷民瘼”的精神培植起來。借符法師去年為我題贈“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之箴言。那麼,我所受惠的,其於精神方麵的價值,將較勝於物質的百萬倍矣。……
多年的修律生活中,弘一法師恪守戒律,過著艱苦的生活。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生活對於他身體的消磨也日益加劇。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中,他一直被病痛折磨,他也隻有更加執著地念佛以抵抗身體上的痛苦。
一九四二年,弘一法師六十三歲。三月後,他安居泉州溫陵養老院晚晴室。
多年前,弘一法師曾大病於浙江上虞的法界寺。那一次,他患了傷寒,病勢沉重。他寫下一紙遺囑留給學生劉質
平,囑托後事:
劉質平居士披閱:
餘命終後,凡追悼會、建塔及其他紀念之事,皆不可做。因此種事,與餘無益,反失福也。
倘欲做一事業與餘為紀念者,乞將《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印兩千冊。
以一千冊,交佛學書局(閘北新民路國慶路口(即居士林旁))流通。每冊經手流通費五分,此資即贈書局。請書局於《半月刊》中登廣告。
以五百冊,贈予上海北四川路底內山書店存貯,以後隨意,贈予日本諸居士。
以五百冊分贈同人。
此書印資,請質平居士募集。並作跋語,附印書後。仍由中華書局石印。(乞與印刷主任徐曜堃居士接洽。一切照前式,唯裝訂改良。)
此書原稿,存在穆藕初居士處。乞托徐曜堃往借。
此書可為餘出家以後最大之著作。故宜流通,以為紀念也。
弘一書
到一九四二年農曆八月,他感到身體不適。
當時隨侍法師的妙蓮法師詳細講述過那幾日的情形(僧睿記錄):
自古曆八月十五、十六連日,應葉青眼居士等請,講《八大人覺經》後,即為晉江縣立中學學生寫字,計一百餘幅。至廿三日上午,為轉道、轉逢二和尚寫大柱聯各一對;吃午飯後,即向妙蓮法師雲:“我今天身體發熱,不大好。”至晚熱度頗高。廿四日早、午二餐吃粥,已減去平常食量十分之五。廿五日早飯後,抱病勉強執管寫字(為應學生之約期)。廿六日吃粥減去四分之三,寫字照常。廿七日完全斷食,隻飲開水。妙蓮師勸延醫服藥及進飲食,法師拒絕。廿八日下午五時,叫蓮師到臥室,將信殼自寫遺囑雲:“餘於未命終前,臨命終時,既命終後,皆托妙蓮師一人負責,他人無論何人,皆不得幹預。國曆十月七日弘一。”並蓋上私章,及叮囑謝絕一切吊問。廿九日下午五時,複叫蓮師進臥室囑臨終助念等事。計五種:(一)在已停止說話,及呼吸短促或神誌昏迷之時,即須預備助念應須之物。(二)當助念之時,需先附耳通知雲:“我來助念。”然後助念。如
未吉祥臥者,待改正吉祥臥後,再行助念。助念時,誦《普賢行願品偈》,起經即誦:“大方廣佛華嚴經入不思議解說境界普賢行願品讚”,乃至“所有十方世界中”等正文。末後再念“南無阿彌陀佛”十聲(不撾木魚,大聲緩念)。再唱回向偈:“願生西方淨土中”,乃至“普利一切諸含識”。當在此誦經之際,若見餘眼中流淚,此乃悲欣交集所感,非是他故,不可誤會。(三)察窗門自有未關妥者,關妥鎖起。(四)入龕時,如天氣熱者,待半日後,即裝龕。涼則可待二三日再裝。不必穿好衣服,隻穿舊短褲,以遮下根即已。龕用養老院的,要送承天寺焚化。(五)待七日後再封龕門,然後焚化。舍利分為兩壇,一送承天寺普同塔,一送開元寺普同塔。另再為裝龕以前,不須移動,仍隨舊安臥床上。如已裝入龕,即須移去承天寺。去時將常用之小碗四個帶去,填龕四腳,盛滿以水,以免螞蟻嗅味走上,致焚化時,損害螞蟻生命。應須謹慎!再則,既送化身窯後,汝須逐日將填龕小碗之水加滿,為恐水幹去,又引起螞蟻嗅味上來故。□□發表後,即將手寫《藥師經》一部,及《格言別錄》一本,送蓮師供養。三十日整天不開口,獨自念佛。九月初一日,上午為黃福海居士寫紀念冊二種。
下午自寫“悲欣交集”一紙交蓮師,自此絕筆,此為法師一生最後之墨寶。初二日上午,承天寺轉塵和尚,偕傳貫、壽山三人,欲趨問安,法師不見,謂見我於身心無益,不如為我誦《法華經》回向,即命蓮師寫回向偈雲:“若未應命終者,願疾病速得痊愈。若已應命終者,願身無病苦。正念現前,速得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並自解釋雲:“倘我但說‘速往極樂’一段,恐誦經者不願回向。故不得已加祈‘疾病速痊’一節,意令誦者生歡喜心而已。”初三日下午蓮師勸法師吃藥,法師遂對蓮師雲:“平常的人,要待三寸水盡之時方作死看,不與醫藥飲食,此實大錯特錯。那曉得不如將此吃藥等延緩的時間用作念佛,何等利益。你是明佛法的人,不應當作此想。這是臨終大事,你要明了,好好地幫我念佛。平常的人,都勸我住世,但是不曉得我生西方以後,乘願再來,一切度生的事業,都可以完滿成就。所以勸我在世的人,眼光太近。我若住世,亦不能做多大的事業,不如生西方再來為愈。”遂叫蓮師關好房門。至五時王拯邦居士,聞法師身體欠安,自南安長福鄉趕來,求見法師醫治。先由蓮師進稟王居士之來意,法師以為謝絕,後經蓮師再三懇求,乃雲:“此是特別的接見。”
王居士略進涼潤生津湯藥(因經斷食八天,故不敢下以他藥)。初四日早七時,王居士入見。聞法師說話與精神較昨晚有進展,遂勸吃牛乳少許。法師乃對蓮師雲:“吃牛乳一層,依照《十誦律文》,在《比丘尼鈔》有引,凡有病比丘,多日沒有吃東西,一至身體羸弱,苟非接受營養,無以支持生命,得開午後屏處食時食,即牛乳、稀飯等,皆可食。《沙彌十戒則經》亦見此說。”午後三時,王居士複晉謁,見法師精神較上午略減,皮膚微熱,藥方照舊。延至晚七時三刻,蓮師偕傳貫師進臥室,見法師呼吸急促,回視糞桶中有糞少許,始知方才氣促下床到桶出恭緣故。蓮師遂將糞桶攜出滌淨,同時差人到開元寺請王居士與壽山二人前來磋商。一麵蓮、貫二師進臥室,依照法師助念遺囑,誦《行願品》,及彌陀佛號。至八時正,安詳西逝;逮王、壽二人來時,已見麵不及矣。……
大約是在感到身體異常之後,弘一法師給一直為他護法的摯友夏丏尊和弟子劉質平留下遺書,兩信的內容幾乎完全一樣。在給劉質平的信中,他寫道:
質平居士文席:
朽人已於九月初四日謝世。曾賦二偈附錄於後。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裏。
問餘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前所記日月,係依農曆也。
謹達不宣。
音啟
弘一法師留下這兩封信時,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會在哪一天謝世,所以信中的月和日前的數字是空著的。據錢仁康先生在《弘一法師臨終遺墨考》一文中的披露,為這兩封信填上空白的是壽山法師。錢先生在文章中寫道: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日,我去泉州開元寺訪問了當年親近弘一法師的妙蓮法師。一九四二年九月—十月間弘一大師臥病溫陵養老院時,妙蓮法師隨侍在側。他告訴我,弘一大師寫遺書給夏、劉兩先生,是在生前約半月。大師圓寂後,壽山法師來到溫陵養老院幫助辦理喪事。遺書中的遷化日期,是他仿照大師的筆跡用紅筆填上去的。
弘一法師圓寂之日,按公曆是一九四二年的十月十三日,
地點在泉州的溫陵養老院的晚晴室。終年六十三歲。
弘一法師圓寂後,妙蓮法師根據他的遺囑關鎖了晚晴室的門窗,待十個小時後,方才再入室巡視,見法師遺體安詳如生。第二日中午,請人攝影留下了法師最後的儀容身姿。隨後的初六日,裝龕送到承天寺。妙蓮法師的《晚晴老人生西後種種》一文中對此有詳細記載:
老人於去年九月初四晚八時入滅,延至初六上午入龕。下午送龕去承天寺安座,至十一晚七時大眾集會,誦普賢行願品完,起讚佛偈念佛,至八時焚化(遵老人過七日後焚化遺命),至十時即化畢。四眾皆見有多色猛烈之火光。十二日晨拾靈骸,裝滿兩壇。當時拾得舍利數顆,其餘碎骨炭灰等,弟均將包起收藏。事後即將靈骸遵遺命送開元承天二寺供養。事畢,弟奉舍利及碎骨炭灰回開元寺自己房內,於百日內常念地藏菩薩。隨於碎骨炭灰內揀選舍利,至百日揀去碎骨炭灰三分之二,得舍利一千八百餘顆,舍利塊五六百顆。本擬照相並做銅版,奈銅版本省無法可製,又照相代價高貴非常,無人負責,故暫時作罷。其舍利塊並骨灰等暫由弟保存,俟後緣熟建塔。
以後,弘一法師的遺骨一部分葬於泉州清源山彌陀岩,另一部分在一九四八年由菲律賓華僑劉勝覺先生自泉州護送到上海,又與劉質平、林子青一起送到杭州招賢寺暫存,由弘一法師的同門師兄弘傘法師代為保管。一九五四年,豐子愷、葉聖陶、錢君匋等人,為法師築塔於杭州虎跑的定慧寺,現在泉州、杭州兩處皆有法師的靈塔。
弘一大師走完了他輝煌而充滿傳奇色彩的一生,靜靜謝幕。
一代高僧,安詳而逝,留下“悲欣交集”四個字,令後人不斷勘讀其未明的心跡。
李叔同於斷食期間所書橫幅
李叔同於養老院晚晴室
弘一法師塔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