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上海
公元一八九八年,李叔同離開天津,與母親、妻子一起遠走上海,落腳於法租界卜鄰裏一所租賃來的房子裏。
遠走上海,對年僅十九歲的李叔同來說,並不是什麼大的災難,而恰恰是他人生的一次轉折的機會。在上海的這段時期,是他一生中最為自由自在的生活時期:他沒有生存的壓力,存在上海申生裕錢莊中“李家櫃房”裏的財產足夠他們一家的開銷,所以他沒有必要為了生計奔波;遠離了天津老家的約束,他得以盡情地沐浴在母親慈愛的溫暖中,而不必看別的什麼人的眼色,就連母親的生活都變得輕鬆了起來。這對於他的過得相當不容易的母親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了。在這裏,
母親不再是家庭中第三房的姨太太,她隻是兒子的母親,媳婦的婆婆,生活變得單純而明朗。而且在社會交往中,李叔同也很快地就找到了自己的空間,他的出眾的文才,使他很快地便在滬上的文壇中顯露了頭角,也因此而結交了一批同道之人。
此時,展現在李叔同麵前的生活是廣闊而繽紛的,他就像一隻飛出了牢籠的鳥,在自由的空間裏盡情地翱翔。
豐子愷在他的文章中曾經對上海時期的李叔同作過這樣的描述:“我曾在照片中看見過當時在上海的他:絲絨碗帽,正中綴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緞袍子,後麵掛著胖辮子,底下緞帶紮腳管,雙梁厚底鞋子,頭抬得很高,英俊之氣,流露於眉目間。(讀者恐沒有見過上述的服裝。這是光緒年間上海最時髦的打扮。……)真是當時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為青年說弘一法師》)
但這樣的翱翔也是有限製的。世紀之交的中國,情勢稱得上是內憂外患。對於想要循一般的正途建立一番功業,報效祖國,得到人生的最大價值的青年人來說,這樣的形勢有著太多的無奈,太多的阻礙。所以在上海的這段時期裏,也是李叔同功利思想破滅的時期。在這段時期裏,他的很多詩詞作品中都表達了他對於國勢頹危的憂慮,對於個人人生前途的茫然。
李叔同在到上海以後不久,便加入了城南文社。
城南文社是當時在上海出現的一個以切磋詩詞文章為目的
的文學性質的自發團體。它的組織者袁希濂曾經這樣介紹這個團體:“遜清光緒丁酉年,餘肄業上海龍門書院,是年秋闈報罷,餘集合同誌,與左書院每月月課外,假許幻園上舍城南草堂,組織城南文社,每月一次,以資切磋。課卷由張蒲友孝廉評閱,定其甲乙。孝廉精研宋儒性理之學,旁及詩賦。”(袁希濂《餘與大師之關係》,《弘一大師全集》第十冊,第219頁,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袁文還記述了李叔同第一次參加城南文社活動的情形:“戊戌十月文社課題為‘朱子之學出自延平,主靜之旨與延平異,又與濂溪異,試詳其說’。當日交卷,另設詩賦小課,散卷帶歸,三日交卷,賦題‘擬宋玉小言賦’,以題為韻。是時弘一大師年十九歲,初來入社,小課擬小言賦,寫作俱佳,名列第一,此為餘與師相識之始也。”
李叔同初試鋒芒便引人注目,他的才華很快博得了社中之人的欽讚。而城南草堂的主人許幻園更是對李叔同倍加讚賞。
許幻園,江蘇鬆江人,也是城南文社的發起人之一。他家境富有,為人也慷慨大方,而且他提倡詩詞散文,反對寫作八股文,所以在當時被視為上海新學的領袖人物。他經常出資懸賞征集好文章,搞了很多的征文活動。自從李叔同到了上海以後,隻要他投稿參加征文活動,每次的冠軍總是非他莫屬。由於欽佩李叔同的才華,許幻園特意在家中辟出了一部分房屋,邀請李叔同一家到他的城南草堂居住。李叔同難卻許幻園的美
意,也願意與文友們有時常會麵、共同切磋的機會,於是,在一九〇〇年的春天,他一家便遷入了城南草堂。
不僅是李叔同與許幻園情投意合,李叔同的母親與許幻園的妻子宋貞也是相處得極為融洽。宋貞,字夢仙,能詩詞,且擅畫,但身體多病。李家搬入城南草堂三年後,宋貞便病逝了。在這三年中,李叔同的母親王氏對宋貞是非常關照,李叔同也一直稱宋貞為大姐。一九一四年,許幻園曾請李叔同為宋貞的一幅花卉橫幅題詩,李叔同在詩中寫道:
夢仙大姐幼學於王弢園先輩,能文章詩詞。又就靈鶼京鄉學,畫宗七薌家法而能得其神韻,時人以出藍譽之。是畫作於庚子九月,時餘方奉母城南草堂,花晨月夕,母輒召大姊說詩評畫。引以為樂。大姊多病,母為治藥餌,視之如己出。壬寅荷花生日,大姊逝。越三年乙巳,母亦棄養。餘乃亡命海外,放浪無賴。回憶曩日,家庭之樂,唱和之雅,恍惚殆若隔世矣。今歲餘幻園姻兄示此幅,索為題辭,餘恫逝者之不作,悲生者之多艱,聊賦短什,以誌哀思!
人生如夢耳,哀樂到心頭。灑剩兩行淚,吟成一夕秋。慈雲渺天末,明月下南樓(今春過城南草堂舊址,樓台楊柳,大半荒蕪矣。)壽世無長物,丹青片
羽留。
李叔同在此詩中,稱許幻園為姻兄,大概便是就稱宋貞為大姐來論的。於此,也可見出當時李叔同一家與許幻園一家的關係了。李叔同有過一首《清平樂·贈許幻園》詞,對於兩人的友情以及相互間的交往有充分的描繪:
城南小住,情適閑居賦。文采風流合傾慕,閉戶著書自足。 陽春常駐山家,金樽酒進胡麻。籬畔菊花未老,嶺頭又放梅花。
他還作過一首和許幻園夫人宋貞的詩,題目叫作《和宋貞題城南草堂圖原韻》:
門外風花各自春,空中樓閣畫中身。
而今得結煙霞侶,休管人生幻與真。
在這首詩的後麵,他還寫有小注,曰:“庚子初夏,餘寄居草堂,得與幻園朝夕聚首。曩幻園於丁酉冬作二十歲自述詩,張蒲友孝廉為題詞雲:‘無真非幻,無幻非真。’可謂深知幻園者矣。 李成蹊。”
除了李叔同和許幻園、城南文社的發起人袁希濂之外,當時時常來許家聚會,以文章詩詞相互切磋的還有江灣蔡小香、江陰張小樓兩個人,這兩位也是當年滬上文藝界的名人,另外,蔡小香還是當時上海很有名氣的婦科大夫。後來,李叔同曾有《贈蔡小香四絕》流傳了下來,這四首詩是這樣寫的:
眉間愁語燭邊情,素手摻摻一握盈。
豔福者般真羨煞,佳人個個喚先生。
雲髻蓬鬆粉薄施,看來西子捧心時。
自從一病懨懨後,瘦了春山幾道眉。
輕減腰圍比柳姿,劉楨平視故遲遲。
佯羞半吐丁香舌,一段濃芳是口脂。
願將天上長生藥,醫盡人間短命花。
自是中郎精妙術,大名傳遍滬江涯。
許幻園、袁希濂、蔡小香、張小樓和李叔同這五個人,年歲差不多大小,而且情趣相投,時常聚會使他們的感情日漸增長,於是,決定結為金蘭之好,號稱“天涯五友”,其中,李
叔同是最小的一個。他們五個人還一起合影留作紀念。據有的資料介紹,這幅照片由李叔同署名“成蹊”題書。
當時,許幻園的妻子宋貞還曾作過一組詩,共五首,名《題天涯五友圖》,之中詠李叔同的一首這樣寫道:
李也文名大如(也有記載作“擬”)鬥,
等身製作膾炙人口。
酒酣詩思湧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
天涯五友的友情是李叔同在上海期間最大的感情收獲。這五個人的友誼一直保持了很久。李端先生在他的回憶文章中曾
寫到了李叔同自日本歸國之後,在天津任教之時,他們之間的來往:
有一次我在前院玩,見父親正送客人出門,我忙躲藏到門房裏。客人走後,我問是誰,老家人張順說是上海的許老爺,來了多次,還在洋書房裏住過。現在查閱資料,知道這位應是父親的盟友許幻園,青龍橋“城南草堂”的主人,在上海借房給我們住的名士。過去,都知道先父在上海的盟友袁希濂曾來過我家,對於許幻園的到過天津,是沒有過記載的。
除了與以天涯五友為代表的文友們的交往,李叔同還與當時上海的書畫界名流過從很密,並與他們一起在上海的福州路楊柳樓台的舊址組織了“海上書畫公會”,這是一九〇〇年的三月。袁希濂的《餘與大師之關係》中記述:“翌年庚子三月,在上海福州路楊柳樓台舊址組織‘海上書畫公會’,為同人品茶讀畫之所,每星期出書畫報一紙,常熟烏目山僧宗仰上人,及德清湯伯遲,上海名畫家任伯年、朱夢廬、書家高邕之等俱來入會。”據林子青先生《弘一法師年譜》中關於此事的記錄,書畫公會出版的《書畫公會報》創刊於光緒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年)的四月,每星期的三、日出版(按此說法,是
每星期出版兩次,與袁希濂先生所記,每星期出“一紙”有出入)。第一、二期交《中外日報》附送。第三期起自行發售。“每張大錢十文。第三期第六幅(每張上下共分六幅)載有“醾紈閣李漱筒潤例(書例,篆刻例)。”(林子青《弘一法師年譜》,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8月第一版,第18頁)這裏提到的“醾紈閣李漱筒”即李叔同。
就在這一年,李叔同還自費刊印了《李廬印譜》。在這部印譜的序中,李叔同寫道:
……不佞僻處海隅,昧道懵學,結習所在,古歡遂多。爰取所藏名刻,略加排輯;複以手作,置諸編後。顏曰:《李廬印譜》。……
另外,李叔同在這一年還以李廬的名義出版了《詩鍾彙編初集》,又有資料記載這部詩集的名字叫作《李廬詩鍾》。李廬的稱謂來自許幻園的饋贈。據許幻園《城南草堂筆記》中說:“庚子春,漱筒姻譜仲,遷居來南,與餘同寓草堂,因見正中客廳新懸某名士書之一額曰‘醾紈閣’,而右旁書室,尚缺匾額。餘乘興書‘李廬’二字以贈之。蓋仿雪琴尚書之‘彭庵’,慰農觀察之‘薛廬’,曲園師之‘俞樓’意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