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書與人生 (4)(2 / 3)

然而,為寫作受苦終究是值得的。除了藝術,沒有什麼能把美留住。除了作品,沒有什麼能把靈感留住。普利什文有本事把每一片飄零的秋葉都寫成優美的散文,落葉太多了,無數落葉帶走了他來不及訴說的思想。不過,他畢竟留住了一些落葉。正如費特的詩所說:“這片樹葉雖已枯黃凋落,但是將在詩歌中發出永恒的金光。”一切快樂都要求永恒,藝術家便是嘔心瀝血要使瞬息的美感之快樂常駐的人,他在創造的苦役中品味到了造物主的歡樂。

在常人看來,藝術與愛情有著不解之緣。唯有藝術家自己明白,兩者之間還有著不可調和的衝突,他們常常為此麵臨兩難的抉擇。

威尼斯去維羅納的夜行驛車裏,安徒生結識了熱情而內向的埃列娜,她默默愛上了這位其貌不揚的童話作家。翌日傍晚,安徒生忐忑不安地走進埃列娜在維羅納的寓所,然而不是為了向他同樣也鍾情的這個女子傾訴衷腸,而是為了永久的告別。他不相信一個美麗的女子會長久愛自己,連他自己也嫌惡自己的醜陋。說到底,愛情隻有在想象中才能天長地久。埃列娜看出這個童話詩人在現實生活中卻害怕童話,原諒了他。此後他倆再也沒有見過麵,但終生互相思念。

巴黎市郊莫泊桑的別墅外,一個天真美麗的姑娘拉響了鐵柵欄門的門鈴。這是一個窮苦女工,莫泊桑小說藝術的崇拜者。得知莫泊桑獨身一人,她心裏出現了一個瘋狂的念頭,要把生命奉獻給他,做他的妻子和女奴。她整整一年省吃儉用,為這次見麵置了一身漂亮衣裳。來開門的是莫泊桑的朋友,一個色鬼。他騙她說,莫泊桑攜著情婦度假去了。姑娘慘叫一聲,踉蹌而去。色鬼追上了她。當天夜裏她為了恨自己,恨莫泊桑,委身給了色鬼。後來她淪為名震巴黎的雛妓。莫泊桑聽說此事後,隻是微微一笑,覺得這是篇不壞的短篇小說的題材。

我把《金玫瑰》不同篇章敘述的這兩則軼事放到一起,也許會在安徒生的溫柔的自卑和莫泊桑的冷酷的玩世不恭之間造成一種對照,但他們畢竟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珍惜藝術勝於珍惜現實中的愛情。據說這兩位大師臨終前都悔恨了,安徒生恨自己錯過了幸福的機會,莫泊桑恨自己褻瀆了純潔的感情。可是我敢斷言,倘若他們能重新生活,一切仍會照舊。

藝術家就其敏感的天性而言,比常人更易墮入情網,但也更易感到失望或厭倦。隻有在藝術中才有完美。在藝術家心目中,藝術始終是第一位的。即使他愛得如癡如醉,倘若愛情的纏綿妨礙了他從事藝術,他就仍然會焦灼不安。即使他因失戀而痛苦,隻要藝術的創造力不衰,他就仍然有生活的勇氣和樂趣。最可怕的不是無愛的寂寞或失戀的苦惱,而是喪失創造力。在這方麵,愛情的癡狂或平淡都構成了威脅。無論是安徒生式的逃避愛情,還是莫泊桑式的玩世不恭,實質上都是藝術本能所構築的自我保護的堤壩。藝術家的確屬於一個顛倒的世界,他把形式當做了內容,而把內容包括生命、愛情等等當做了形式。誠然,從總體上看,藝術是為人類生命服務的。但是,唯有以自己的生命為藝術服務的藝術家,才能創造出這為人類生命服務的藝術來。帕氏寫道:“如果說,時間能夠使愛情……消失殆盡的話,那麼時間卻能夠使真正的文學成為不朽之作。”人生中有一些非常美好的瞬息,為了使它們永存,活著寫作是多麼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