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答道:“不,這不是欺騙,她會終生記住這件事的。我可以向您擔保,她的心決不會像那些沒有經曆過這則童話的人那樣容易變得冷酷無情。”
在某種意義上,美、藝術都是夢。但是,夢並不虛幻,它對人心的作用和它在人生中的價值完全是真實的。弗洛伊德早已闡明,倘沒有夢的療慰,人人都非患神經官能症不可。帕氏也指出,對想象的信任是一種巨大的力量,淵源於生活的想象有時候會反過來主宰生活。不妨設想一下,倘若徹底排除掉夢、想象、幻覺的因素,世界不再有色彩和音響,人心不再有憧憬和顫栗,生命還有什麼意義?帕氏談到,人人都有存在於願望和想象之中的、未在現實生活中得到實現的“第二種生活”。應當承認,這“第二種生活”並非無足輕重的。
說到底,在這世界上,誰的經曆不是平凡而又平凡?內心經曆的不同才在人與人之間鋪設了巨大的鴻溝。《金玫瑰》中那個老清掃工夏米的故事是動人的,他懷著異乎尋常的溫情,從銀匠作坊的塵土裏收集金粉,日積月累,終於替他一度撫育過的蘇珊娜打了一朵精致的金玫瑰。小蘇珊娜曾經盼望有人送她這樣一朵金玫瑰,可這時早已成年,遠走高飛,不知去向。夏米悄悄地死去了,人們在他的枕頭下發現了用天藍色緞帶包好的金玫瑰,緞帶皺皺巴巴,發出一股耗子的臊味。不管夏米的溫情如何沒有結果,這溫情本身已經足夠偉大。一個有過這番內心經曆的夏米,當然不同於一個無此經曆的普通清掃工。在人生畫麵上,夢幻也是真實的一筆。
四
作為一個作家,帕氏對於寫作的甘苦有真切的體會。我很喜歡他談論創作過程的那些篇章。
創作過程離不開靈感。所謂靈感,其實包括兩種不同狀態。一是指稍縱即逝的感受、思緒、意象等等的閃現,或如帕氏所說,“不落窠臼的新的思想或新的畫麵像閃電似地從意識深處迸發出來。”這時必須立即把它們寫下來,不能有分秒的耽擱,否則它們會永遠消逝。這種狀態可以發生在平時,便是積累素材的良機,也可以發生在寫作中,便是文思泉湧的時刻。另一是指預感到創造力高漲而產生的喜悅,屠格涅夫稱之為“神的君臨”,阿·托爾斯泰稱之為“漲潮”。這時候會有一種欲罷不能的寫作衝動,盡管具體寫些什麼還不清楚。帕氏形容它如同初戀,心由於預感到即將有奇妙的約會,即將見到美麗的明眸和微笑,即將作欲言又止的交談而怦怦跳動。也可以說好像踏上一趟新的旅程,為即將有意想不到的幸福邂逅,即將結識陌生可愛的人和地方而歡欣鼓舞。
靈感不是作家的專利,一般人在一生中多少都有過新鮮的感受或創作的衝動,但要把靈感變成作品絕非易事,而作家的甘苦正在其中。老托爾斯泰說得很實在:“靈感就是突然顯現出你所能做到的事。靈感的光芒越是強烈,就越是要細心地工作,去實現這一靈感。”帕氏舉了許多大師的例子說明實現靈感之艱難。福樓拜寫作非常慢,為此苦惱不堪地說:“這樣寫作品,真該打自己耳光。”陀思妥耶夫斯基發現,他寫出來的作品總是比構思時差,便歎道:“構思和想象一部小說,遠比將它遣之筆端要好得多。”帕氏自己也承認:“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比麵對素材一籌莫展更叫人難堪,更叫人苦惱的了。”一旦進入實際的寫作過程,預感中奇妙的幽會就變成了成敗未知的苦苦追求,誘人的旅行就變成了前途未卜的艱苦跋涉。賦予飄忽不定的美以形式,用語言表述種種不可名狀的感覺,這一使命簡直令人絕望。勃洛克針對萊蒙托夫說的話適用於一切詩人:“對子虛烏有的春天的追尋,使你陷入憤激若狂的鬱悶。”海涅每次到羅浮宮,都要一連好幾個小時坐在維納斯雕像前哭泣。他怎麼能不哭泣呢?美如此令人心碎,人類的語言又如此貧乏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