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3
愛書家的樂趣
一
上大學時,一位愛書的同學有一天突然對我說:“誰知道呢,也許我們一輩子別無成就,到頭來隻是染上了戒不掉的書癖。”我從這自嘲中聽出一種淒涼,不禁心中黯然。誠然,天下之癖,無奇不有,嗜書不過是其中一癖罷了。任何癖好,由旁人觀來,都不免有幾分可笑,幾分可悲,書癖也不例外。
有一幅題為《書癡》的版畫,畫麵是一間藏書室,四壁書架直達天花板。一位白發老人站在高高梯凳頂上,脅下、兩腿間都夾著書,左手持一本書在讀,右手從架上又抽出一本。天花板有天窗,一縷陽光斜射在他的身上和書上。
如果我看見這幅畫,就會把它揣摩成一幅善意的諷刺畫。偌大世界,終老書齋的生活畢竟狹窄得可憐。
然而,這隻是局外人的眼光,身在其中者會有全然不同的感想。葉靈風先生年輕時見到這幅畫,立刻“深刻地迷戀著這張畫麵上所表現的一切”,毫不躊躇地花費重金托人從遼遠的紐約買來了一張原版。
讀了葉先生的三集《讀書隨筆》,我能理解他何以如此喜歡這幅畫。葉先生自己就是一個“書癡”,或用他的話說,是一位“愛書家”,購書、藏書、品書幾乎成了他畢生的主要事業。他完完全全是此道中人,從不像我似的有時用局外人的眼光看待書癡。他津津樂道和書有關的一切,舉凡版本印次,書中雋語,作家軼事,文壇掌故,他都用簡潔的筆觸娓娓道來,如數家珍。借他的書話,我仿佛不僅參觀了他的藏書室,而且遊覽了他的既單純又豐富的精神世界,領略了一位愛書家的生活樂趣。於是我想,人生在世的方式有千百種而每個人隻能選擇一種,說到底誰的生活都是狹窄的。一個人何必文垂千秋,才蓋天下,但若能品千秋之文,善解蓋世之才,也就算不負此生了。尤當嗜權嗜物惡癖風行於世,孰知嗜書不是一種潔癖,做愛書家不是淡泊中的一種執著,退避中的一種追求呢?
二
葉先生自稱“愛書家”,這可不是謙辭。在他眼裏,世上合格的愛書家並不多。學問家務求“開卷有益”,版本家挑剔版本格式,所愛的不是書,而是收益或古董。他們都不是愛書家。
愛書家的讀書,是一種超越了利害和技術的境界。就像和朋友促膝談心,獲得的是精神上的安慰。葉先生喜歡把書比作“友人”或“伴侶”。他說常置案頭的“座右書”是些最知己的朋友,又說翻開新書的心情就像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為自己搜尋新的伴侶,而隨手打開一本熟悉的書則像是不期而遇一位老友。他還借吉辛之口歎息那些無緣再讀一遍的好書如同從前偶然邂逅的友人,倘若臨終時記起它們,“這最後的訣別之中將含著怎樣的惋惜”!可見愛書家是那種把書和人生親密無間地結合起來的人,書在他那裏有了生命,像活生生的人一樣牽扯著他的情懷,陪伴著他的人生旅程。
凡是真正愛書的人,想必都領略過那種澄明的心境。夜深人靜,獨坐燈下,攤開一冊喜歡的書,漸覺塵囂遠遁,雜念皆消,忘卻了自己也獲得了自己。然而,這種“心境澄澈的享受”不易得。對於因為工作關係每天離不開書的職業讀書人來說,更是難乎其難。就連葉先生這樣的愛書家也覺得自己常常“並非在讀書,而是在翻書、查書、用書”,以致在某個新年給自己許下大願:“今年要少寫多讀。如果做不到,那麼,就應該多讀多寫。萬萬不能隻寫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