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既十分重視東北,卻不知也不敢打手裏的一張王牌,那就是張學良。少帥不僅是“當地的兒子”(nativeson),而且是東北的傳奇人物,在民間有一定的影響力,更無論曆史淵源的深厚,收複東北不僅是國家的收複,也是他個人的收複,雪“九一八”之恥,沒有比他更加顯著,一旦榮歸故裏,號召力實無與倫比,中共的聲勢必然為其所掩蓋。但蔣氏狹窄的胸襟,仍以報複私怨為念,哪有“百萬人中取上將首級”的氣魄呢?所以他隻能派出熊式輝、陳誠、衛立煌等三四流貨色,既無“競爭力”,更無“穩定力”,哪會被東北父老瞧在眼裏?最後還得靠軍隊來“打通”東北,即使靠軍隊,他情願靠隻有幾個月粗淺軍事訓練的黃埔畢業生杜聿明,而不情願靠文武資曆完整、美國第一流軍校畢業生孫立人。孫批評杜“膽小如鼠”後被調往台灣風山訓練新兵去也。於是“硬體”精銳、“軟件”草包的蔣軍分布在東北鐵路沿線的諸要點上,從錦州、沈陽到長春,孤孤零零,渾然不知已被廣大的“麵”所包圍。一九四八年九月,毛澤東主動向錦州開炮,蔣即使想撤出關外精銳以保關內,亦為時已晚。當錦州一“點”被圍,蔣想派援軍解圍,不知毛早已有“圍點打援”的成竹在胸。十月三日,錦州告急,駐在葫蘆島的國民黨東北兵團九個師,難奉命馳援,然受阻於塔山地區,奮戰不已,仍無進展。十月十五日晚,錦州已失。
錦州既失,東北的後門被關上,群情緊張。三天之後,鄭洞國以長春降共,又失一“點”,沈陽遽成“孤島”。蔣介石亟欲反攻錦州,打開後門南撤東北精銳,臨時命令黃埔愛將杜聿明出任東北剿總副總司令,輔助衛立煌。杜於十月二十日飛抵沈陽,即命廖耀湘的美械新六軍南攻錦州,命五十二軍奪取營口,以備退路。但廖軍前進受阻,激戰數日無法突破,不得已撤軍營口,但通往營口之路已為共軍切斷,隻好北歸沈陽,但北歸之門也被共軍關上,隻好突圍,突圍不成,於十月二十八日被殲於大虎山之東,廖耀湘被俘。約略同時,葫蘆島的國民黨兵團也被困於塔山地區。十月三十日,杜聿明自葫蘆島飛返沈陽,機場已經被占,無法落地,折回葫蘆島。三天之後,共軍即已占領沈陽,衛立煌逃出。再一周之後,錦西、葫蘆島俱失,結束遼沈戰役,整個東北易手,蔣介石的軍隊被殲四十七萬餘人,其中有三十餘萬是現代化的精銳部隊。此敗除戰略上早失先機,成為困獸之外,蔣在戰術上又犯了兵家大忌,居然在飛機上或在“重慶號”座艦上瞎指揮,搞亂了部隊的主動與機動。相比之下,毛澤東隻提戰略原則,如何打法,全由東北野戰軍的林彪與羅榮桓負責決定,成敗利鈍豈偶然哉?
東北盡失,共軍在數量上已超過國軍,又從蔣氏嫡係投降之精銳部隊,取得前所未有的大批美製重武器,強弱已經易勢。何況陳毅、粟裕已組成龐大的華東野戰軍,據有山東;劉伯承、鄧小平以大別山為基地,也組成龐大的中原野戰軍,虎視眈眈。蔣介石若知進退,實應集中兵力於淮河之南,與華中白崇禧、西北胡宗南遙相呼應,以確保長江。然而蔣大輸之後極不甘心,仍想聚殲共軍主力,以挽頹局。最初,由於形勢所逼,已準備撤徐州之師,尋為毛澤東佯攻豫南所惑,覺得徐州有暇可守,舍不得放棄此一名城,遂命邱清泉、李彌、黃伯韜、李延年各兵團向徐州集結,另在徐州之南的宿縣有孫元良兵團,在蚌埠有劉汝明兵團。此一陣勢顯然要與華東、中原兩野戰軍決戰於徐蚌之間、津浦鐵路兩側。杜聿明又回任徐州副剿總,實際負責此次戰役。
杜甫上任,黃伯韜兵團已經被圍,蔣遂命杜率邱、李兩兵團解黃兵團之圍,並想乘機殲滅包圍黃兵團之華東野戰軍,亟欲與共軍一決雌雄。然而像東北戰役一樣,共軍圍點打援,當咬住黃兵團時,頑強阻援,使邱、李援軍遲滯其行,黃兵團近八萬人卒於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被殲,黃伯韜兵敗陣亡。
蔣介石見黃兵團覆亡,如賭徒輸了大把銀子,急欲贏回,不惜拿出老本一搏,即令杜聿明率師南攻,令黃維兵團、劉汝明兵團分別北攻,意圖三路會剿,打通徐蚌間之鐵路線。未料三兵團前進依然困難,有時甚至寸步難行,黃維的機械化重武器兵團在河道眾多地區行軍,更為困難,又因蔣介石不諳敵情,亂出主意,敵前將領猶豫不決,缺乏彈性,終於十一月二十四日渡河後進入口袋,轉移無方,陷入重圍於南平集和雙堆集一帶。翌日,蔣致劉峙、杜聿明電,透露國軍消耗各種炮彈十二餘萬發,而進展每日不及一公裏,引為“奇恥大辱”(電文藏南京二檔館),至此,蔣知徐蚌之間的鐵路線已無望打通,乃允杜棄徐州而後退守淮河以南。然杜於十一月三十日南撤時,不到幾天就被困於永城附近。蔣居然還要杜南下救黃維兵團。這又犯了“撤即不能打,打即不能撤”的兵家大忌。杜部孫元良兵團突圍未果被殲。十二月十五日,久被圍困的黃維兵團相繼覆滅。劉汝明與李延年兩兵團及時南逃得脫。各路皆潰後,杜聿明所領邱李兩兵團更形孤立於永城東北,已成孤立無援、坐以待斃的局麵。
杜聿明當然希望華中剿總與西北剿總能伸援手,蔣介石視杜為心腹,所部乃老本之老本,更希望能有救兵。但是胡宗南的西北兵團遠水救不了近火。不少曆史學者指出白崇禧在華中見死不救,由於蔣桂之間素有芥蒂,事出有因。宋希濂在其自述中更指白氏有倒蔣企圖,並阻宋部東援,不過宋氏記白氏所說:“形勢已無法挽救,去(援)亦無補於大局。”(宋希濂《鷹犬將軍》下冊,頁三九二)平心而論,應屬實情,再多送一些部隊去受殲,不如集中兵力於武漢,以保障華中和西南,應屬上策。犧牲蔣之老本,固於蔣不利,於國民黨而言,未嚐不可說是“棄帥保車”。再說,蔣別立徐州剿總,原具私心,以分白崇禧之兵權,指揮與調配不能如臂使指,咎由自取。中共那邊劉伯承曾說,解放軍在華東與西北為啞鈴之兩端,而其中原野戰軍為啞鈴之柄,渾成一體。國共交兵,勝敗之機,又見之矣。
杜聿明陷於重圍後,十二月十九日晚間,風雪大作,一直到十二月二十八日,十天間無一日晴天,空投困難。在大軍餓肚子的情況下,蔣介石居然派飛機空投烈士紀念冊,意在要杜聿明去死,真是太妙了。杜被派赴前線之前,蔣介石曾召見他,表情沉痛地明告:這一會戰是生死存亡之戰,“你放下槍,我脫軍裝?選”師生前途,在此一戰。於是杜聿明臨危受命,義無反顧。到了被困之日,他拒絕中共招降,也是感於老師“你放下槍,我脫軍裝?選”這一番沉痛、這一番秘密告誡與叮嚀。但是,蔣介石畢竟是奸雄,一方麵,他明明想要杜聿明去死;他方麵,卻又不能不做救援的姿態,以表示他珍惜部下與將才。因此,形式上派飛機去接杜聿明之舉,也就一再演出。但真相卻是,飛機雖派了兩次,但駕駛員並未帶蔣介石的手令。沒有手令,杜聿明是不敢上飛機的。原來他們師徒兩人是有“密碼”(秘密意思表示)的。“密碼”不符,一切形式上的關懷,都屬無效。都是演給別人看的,不容你當真?選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九日起,由於戰地雨雪交加,空投補給更形困難,杜聿明的部隊已經吃起了草根、樹皮和馬肉,這種局麵,何能持久?翌年元月九日,杜聿明實在撐不下去了,做最後突圍嚐試,當晚他給了蔣介石最後一電:“各部隊已混亂,無法維持到明天,隻有當晚分頭突圍。”這種突圍,實際是各自逃命。杜聿明改穿士兵服裝,混跡其中,仍被認破被俘。這次大會戰的結果,使國民黨的部隊全殲六十萬人,包括五十七個整師,元氣為之大傷。
這場規模空前的淮海或徐蚌大戰前後打了六十六天,國民黨幾乎全軍覆滅(惟李彌率部分隊伍得脫),蔣介石賠上他的老本。追究真正責任,該負責的是蔣介石自己。他完全不懂作戰原理,自毀長城。杜聿明後來寫了一篇《淮海戰役始末》,指出在戰役開始時候,蔣介石的軍隊處於相當優勢,“解放軍數量上在徐州方麵少於蔣軍,裝備也劣於蔣軍,特別是炮火少,飛機、坦克沒有”。按說,蔣軍處於如此優勢,當然大可一戰,可是蔣介石的軍事判斷與指揮能力太差了,他的手下也都是庸才,竟在“守江必守淮”的方針下,冒出了“一個出奇的方案”:“自徐州到蚌埠間二百多公裏的鐵路兩側,擺了數十萬大軍,既棄置徐州既設永久工事而不守(徐州那樣龐大縱深的據點工事,隻留一二個軍,幾等於不守),又將各兵團擺於鐵路兩側毫無既設陣地的一條長形地帶,形成鼠頭蛇尾,到處挨打的態勢。據我了解,古今中外的戰史中還找不到這樣一種集中會戰的戰略先例。”(杜聿明《淮海戰役始末》)
打仗如競技,技不如人,敗下陣來,根本沒有話說。但是蔣介石總是認為他的失敗由於部下沒有盡忠、沒有為他死節。杜聿明是“天子門生”,未能達到亡國天子的臨難死節標準,為天子所不諒,不僅對被俘坐牢之人毫無感念,而且惡待其家屬以為懲罰。這種不近人情的心態,其實是一種病。為什麼是病呢?因為照現代標準,一個將軍,隻要盡過全力作戰,在盡過全力仍不免於戰敗的時候,他可以為有所保全而投降。這種將軍回國後,仍舊是英雄、仍舊被當做英雄般的歡迎,所以如此,就是大家真的相信人可以不做無謂的犧牲。孟子說:“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就是這一道理。當然,這並不是說,當事人死是錯的,而是說,死不死是他個人的選擇問題、是他個人的自由意誌問題,而不是別人或統治者代為選擇的、代為強製的。硬定一個取舍標準,去叫人肝腦塗地,不是合理的要求,也不是人道的要求。但是,自己戰敗不死在首都南京的蔣介石,他落伍的大腦卻不這樣想。他總想別人為他做文天祥,才感快意,因而一律要求別人臨難死節。
他在一九三三年五月八日講《統軍作戰製勝之道》,曾有對付不自殺的“恬不知恥,欣然偷生跑回來”者的徹底辦法。他說:“返回之被俘官兵,一律視同敵探立即槍決,如有放縱隱瞞或收容掩護者同罪。”然而講這話後三年,蔣介石自己正好變成了他的理論的考驗者,他在西安事變中自稱被俘,若謂:“爾等以餘為俘虜”、“餘既為汝叛逆所俘”,但他偷生了、放回了,可是照樣“剿匪作戰”不絕,而不怕“軍隊風氣破壞”。一九四七年四月十五日,蔣介石感於“剿匪”戰事的不利,集合前方高級將領,到南京來受兩個星期的訓練,在開學典禮上他說得很露骨,他要被俘的軍人“隻要自殺”來解決這“人生最可恥的事情”。這次演講後三年,一九五O年四月十六日,他集合逃亡在台灣的手下敗兵殘將,在“陽明山莊”講《軍人魄——一名革命軍人成功成仁之要義》,分出兩個大類:一類是“臨陣逃亡”,一類是“被俘或投降”。他對這種“寡廉鮮恥”的痛恨,情見乎辭。顯然的,在蔣介石的大腦裏,一、革命軍人不應被俘;二、縱使被俘,也“隻有自殺”才可以自贖,除此而外,全屬無可原諒。
我們必須指出,蔣介石的基本意識形態是很複雜的。它包含了半吊子的中國上層封建思想,也包含了半透明的中國下層愚民思想,還包含了半瓶醋的西方和日本的近代思想。……它是這些思想的大拚盤,既半生不熟,又半新不舊。以這種“不幸做了俘虜”就“隻有自殺”的思想為例,從屈突通的故事看來,並非純粹是中國傳統思想。屈突通是隋朝的好官,唐高祖起兵的時候,屈突通正為隋朝守山西永濟。他率部隊去救京師長安,被唐高祖部隊困住。唐軍派他的家童勸他投降,他不肯,把家童殺了;又派他的兒子勸他投降,他也不肯,陣前罵他兒子說:“以前同你是父子,今天是仇人了?選”立刻下令用箭射他兒子。後來京師陷落,唐高祖部隊派人去心戰,屈突通的部隊嘩變,他下馬向東南磕頭大哭,說:“我已經盡了全力,還是打敗了,我對得起你皇帝了?選”遂被部下解送到唐高祖麵前。唐高祖說:“何相見晚耶?”勸他投降,屈突通說:“我不能做到人臣該做到的,不能一死,所以被你抓到,實在丟臉。”唐高祖說:“你是忠臣。”立刻派他做唐太宗的參謀總長。天下大定後,唐太宗在淩煙閣畫二十四功臣像,屈突通也在內。屈突通被解釋做是隋朝忠臣,也是唐朝忠臣,理由是惟其一心,雖跟兩君也是忠臣。所以,屈突通死後,魏征提出屈突通是“今號清白死不變者”,他的忠心可靠,為唐朝上下所欽服。屈突通投降後,跑去招降他的部下堯君素,大家見了,兩人都為之淚下。屈突通說:“我的部隊打垮了,但我加入的是義師,義師所至,天下莫不響應,事已如此,你還是投降吧?選”堯君素不肯,還怪屈突通不該投降。屈突通辯白說:“咳,君素,我已經盡過全力了?選”堯君素說:“我還未盡過啊?選我還有力量可盡啊?選”於是堯君素死守不降。最後城中兵少食盡,被部下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