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曆史上,堯君素入了“隋書”,屈突通卻進了“唐書”,同時代的人,分別編進了不同時代的曆史,為什麼呢?為的是堯君素為隋朝力屈而死,他是隋朝的人;屈突通為隋朝力屈而未死,他就不是隋朝的人了。但在情理上,屈突通盡過全力的紀錄,卻又無礙其為忠臣,這又怎麼說通呢?合理的解釋是:屈突通在盡過全力以後,他所效忠的對象,已不存在——“隋室已亡”——了;而新興的統治力量,是天意與民意所歸的。他所效忠的對象,也並不比新興的統治力量進步。他再掙紮,也“功未存於社稷,力無救於顛危”。所以,他就做了兩朝忠臣了。屈突通和堯君素的比較,主要在說明對“忠”的觀念,在中國思想中並不是隻有一種的,蔣介石隻接受了臨難死節的一種,卻不知道,臨難不死節的,有許多時候,也可以成立。再以文天祥、史可法為例。史可法死於亂軍之中,情形特殊;但是文天祥卻是一個“被俘不屈”的顯例。文天祥並不一定要做烈士,但是元朝人逼他下海,他就一定做烈士。正因為個人定有這種下限,我們才可以了解:為什麼王莽篡漢後十四年,龔勝才一死;為什麼宋亡元興後十四年,謝枋得才一死。這些誌士仁人,他們都是“無求生以害仁”的,但是不害仁的求生,他們也都去求。蔣介石要求人人做文天祥、史可法,懸格不可謂不對,但他忘了:宋朝養士三百多年,隻出了一個文天祥;明朝敦勵近三百年,隻出來一個史可法,其他多是大難臨頭、望風跪倒的投降漢?選何況,蔣介石自己何德何能,要別人為他死節?他自己若適用同一標準,在“西安事變”被俘時,為何不“隻有自殺”?他為何對在衡陽抗敵被俘歸來的將軍們,大頒青天白日勳章?他在兵敗山倒時,為什麼不“國君死社稷”式的死在南京?
蔣介石所謂的軍人要被俘不屈、“隻有自殺”,連自己都做不到,卻以最高標準要求杜聿明。杜為他賣命、受苦、家破人亡,他仍然要為已甚,不準別人親人團圓?選杜太太曹秀清由蔣介石手諭送往台灣,當作人質,過著慘淡的歲月。長子杜致仁在氣憤之下,就吃安眠藥死了。直到大女兒杜致禮的丈夫楊振寧得了諾貝爾物理獎,蔣介石和宋美齡才另眼看待,大獻殷勤,希望杜夫人影響楊振寧回台灣,“幫助蔣校長反攻大陸”?選
杜聿明戎馬半生,又坐牢半生,還不夠?選手下被敵人懲罰後,還要被自己人懲罰,這就是蔣介石的新三綱五常標準——強製別人做烈士。
最具諷刺性的是,他雖強製別人做烈士用心甚苦,但降將仍然是一大堆(詳閱李敖《蔣介石與自己降將——為活先烈開清單》,《蔣介石研究五集》,頁二五七至二七六),也許烈士太少了,蔣介石有意無意製造“活先烈”過幹癮,最彰明昭著的例子是康澤。
一九四八年七月二十二日,國民黨國防部政工局長鄧文儀在記者招待會上,做了一個重要宣布,據第二天《大公報》內容如下:
襄陽之戰中康澤殉難
鄧文儀在記者招待會宣布
這位政工局長口中的康澤,在襄陽之戰中真的“業已殉難”了嗎?這根本是一廂情願,一九四八年七月下旬的《新聞天地》的報道,證明康澤並沒有殉難,康澤是被俘的,中共的新華社也在十七日晚上宣布他被俘了?選康澤是蔣介石最欣賞的一個心腹、一個心中內定的烈士樣板。曾任軍委會別動總隊總隊長。在蔣記特務係統中,重要一支是“複興社”。“複興社”又分三支,一支是賀衷寒係的“政訓”係統,一支是康澤係的“別動隊”係統,一支是戴笠係的“特務處”係統。康澤的“別動隊”係統起源在南昌開辦“中央陸軍軍官學校駐贛暑期研究班”,這班召集軍官再加訓練後,編入“廬山訓練團第四營”(團長蔣中正、副團長陳誠、第四營營長韓文煥)。一九三三年十月,在廬山成立“軍委會南昌行營別動隊”。別動隊實際上是一支突擊隊兼負責軍事特工訓練的隊伍。隊員或三兩組成——小組或個別單獨一組,有時以正式軍官身份公開出現,有時則化裝改扮,暗佩手槍,進行秘密活動。他們在地方上任意搜查、逮捕,以至秘密刑訊和槍斃人。其為人也,到處生殺予奪,自然炙手可熱。康澤的炙手可熱,延續到抗戰開始,更是風光。他在抗戰中的職務是一九三七年兼軍委會政治部第二廳廳長、複興社總社書記。一九三八年任三民主義青年團中央團部組織處處長、武漢支團部主任、戰時青年服務總隊總隊長。一九四五年奉派出團考察第二次大戰各同盟國家戰後複員工作。一九四七年返國。翌年一月膺選為行憲後第一屆立法委員、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蔣介石要他做熱河省主席,他沒做,改到襄陽去做第十五綏靖區司令官,正好趕上襄陽之戰。
一九四八年七月一日開始的襄陽之戰,蔣介石方麵說,“文武雙全的康澤將軍戍守”,由於“共匪畏之如虎”,“相信此次戰役定卜全勝”。可是言猶在耳,短短六天以後,康便以被俘聞了。最令我們注意的,是康澤副手郭勳棋被俘歸來“偽裝聾子”的事。這位將軍為什麼要裝聾子?因為裝了聾子,才可以做啞巴;做了啞巴,一切真相才可以按下不表,真相顯然是不能說的?選在襄陽失守時候,蔣介石為了人造奶油式的趕造先烈,在一九四八年七月二十二日,特由國防部政工局長鄧文儀宣布:“第十五綏靖區司令官康澤於襄陽作戰中業已殉難。”蔣介石在聚餐時,表示“他所了解的康澤,是不會被俘的”,在蔣介石眼中,康澤是“壯烈成仁”的料子,不料,老康卻放水了?選——康澤並沒有死。所謂康澤“殉難”襄陽之說,既是純屬子虛,為什麼蔣介石卻要硬說康澤殉難了呢?我們已分析了他複雜的意識形態,他是槍杆子出政權的人,他的天下從打鬥中得來,得到後,為了保有天下,必然借助於一些“忠”的觀念。不幸的是:在時代的巨變下,還沒建構好這種觀念,他在大陸就麵臨了考驗。“忠”在國民黨的要求中,是臨難死節。臨難不死,是謂苟且偷生,不死被俘,是不妥當的。一九四九年,蔣介石在陽明山莊講《軍人魂——一名革命軍人成功成仁之要義》,很沉痛地告訴了我們,在“大陸沉陷的大失敗之中”,真正臨難死節的,隻有“二人”。(參閱國防研究院出版《蔣總統集》,頁一六七二)蔣介石對這種“寡廉鮮恥”的痛恨,情見乎辭。所以,他對“臨陣逃亡”的或“被俘或投降”的,就一概不感興趣了。他感興趣的,顯然隻在誰誰誰死了、誰誰誰臨難死節了。這種興趣過分膨脹的結果,就會在情況不明時,先一廂情願給他死了再說,甚至先給他進了忠烈祠再說。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羅列入祠”事件。蔣介石在逃到台灣後,痛感於臨難死節的烈士缺貨(參閱《李敖千秋評論叢書》第二十期),所以,對臨難死節的謠言,也不無從寬錄取之處。在台灣做過“陸軍總司令”的羅列將軍,在沒逃到台灣前,就被從寬錄取,進過圓山忠烈祠?選不料羅列入祀忠烈祠後,忽然在一九五一年四月,以一名“死鬼”,逃到台灣,大窘之下,隻好把他在忠烈祠的牌位撤除,派他去做“陸軍總司令”。這種令人哭笑不得的妙事,很像明朝末年的洪承疇降清。洪承疇降清後,明朝的皇帝還不知道,並斷定洪承疇一定臨難死節。於是皇帝大為震悼,為之輟朝三日、賜祭十六壇,又為洪承疇立專祠,並把所部官兵並列祠內。皇帝又禦製祭文,要親自哭喪。不料最後消息傳來,洪承疇竟在前線投降了。於是大窘之下,喪事也風光不起來了。
和“羅列入祠”事件相似的,康澤沒死,幸虧證實得早,否則小笑話之後一定會鬧大笑話,因為康澤比起羅列來,分量重得太多太多了。這種分量,使蔣介石在康澤未能殉難以後,仍舊不肯死心,而要強調康澤“抗節不屈”的事跡。康澤如“被俘不屈”,縱然沒死,也是雖敗猶榮?選一九六四年七月,蔣介石在第九次黨務工作會議上,講康澤“十幾年來抗節不屈的情形”,說他“身體早已衰謝不堪,據說他的牙齒都脫落得快沒有了,這十多年,真不知道他是怎麼熬過的”、說他“見死不更其守,凜然的節概,實在使人懷念和感歎”。另外再請看一副挽聯:
襄陽當南北要衝,彈盡而莫之濟;糧竭而莫之援。
十七日閣部揚州,羸卒孤城,已分百死。
忠烈昭黨國史乘,勞改而終不變;酷刑而終不屈。
廿五載文山土室,丹心正氣,獨有千秋。
這一挽聯所顯示的心態,就是一個顯例。挽聯上“十七日閣部揚州”,是用史可法的典,“廿五載文山土室”,是用文天祥的典。但是,這種典豈可用得?史可法死守揚州,最後是殉難了的;文天祥土室坐牢,最後是死節了的,而康澤被共產黨關是一九四八到一九六三年,前後十五年。他在一九六三年被共產黨釋放後,還在到處參觀、留影紀念、遊山玩水、好整以暇,又何來“廿五載文山土室”呢?至於說康澤“卒為中共所俘,備受折磨而死”,似乎也同樣引起對康澤死難的錯覺。文筆也好,史筆也罷,措辭總不能這樣瞞天過海吧?康澤既是一九六三年釋放的第四批,比後麵的第七批要早十多年,足見他行為“良好”,不在話下,他要是“不屈”,共產黨是不會那麼痛快放他的。蔣介石說康澤在牢裏“破衣一襲,寒徹骨髓”過的“隆冬天氣”,一個人能不能這樣一過十五年,姑且不論,但是中共放了康澤以後,康澤在特赦戰爭罪犯大會上,當場穿上共產黨發給他的“新衣一襲”時,卻全無“不屈”之色。“康澤同誌”會“抗節不屈”、“被俘不屈”的希望,也在共產黨多年的“惡作劇”中,終於證明老康放水無誤?選
在鄧文儀發表康澤殉難後三十五年,同一位鄧文儀先生又發表了大手筆,他在《黃埔學生六十年(中)》(《中國人雜誌》第一卷第二期,一九八三年七月十五日)裏,有這麼一段:
杜聿明在被俘之後誓不屈服,腳鐐手銬,囚首垢麵,種種非人的折磨,在煉獄度過數十年的悲慘生活,終至於死節,至於各級被俘的十數萬軍官與三萬政工人員,其中十分之八均為黃埔學生,大部分均遭共匪集體屠殺,或監禁在集中營裏做勞工,受盡非人的折磨迫害。襄陽之康澤、成都之曾擴情、太原之梁敦厚等,都是民族正氣之顯揚,萬千黃埔學生隨著大陸淪陷而壯烈犧牲的戰績,更締造了中國無名英雄威武不屈的戰史。
請看這又是何等荒唐之錯啊?選杜聿明早在一九五九年就被共產黨釋放了,照《傳記文學》第三十九卷第一期(一九八一年七月一日)的扼要小傳,他被釋放後,
……稍後任“政協”全國專員,補任“政協”全國委員。五十二年,妻曹秀清由美返平,與之重聚。五十三年十二月,任三屆“人大”代表、四屆“政協”全國委員。六十一年二月,美國總統尼克鬆訪問中共,應邀出席“國宴”;九月,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問北平,二度在“國宴”上露麵。六十四年一月,任四屆“人大”代表。六十七年二月,任五屆“政協”常務委員、五屆“人大”代表。六十九年十一月,因腎病複發住院。七十年五月七日晨七時二十七分,因並發心髒等病在北平去世,年七十七歲。
試問這是“在煉獄度過數十年的悲慘生活,終至於死節”嗎?鄧文儀的“脂粉作業”、“塗金作業”,目的就是要給人死節的錯覺。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下旬,當杜聿明及其二個兵團被圍於陳官莊之時,傅作義正坐困北平。華北“剿總”傅作義原有五十餘萬大軍,實力不容藐視。毛澤東又洞燭先機,棋快一著,急命林彪在東北新勝之師,迅速入關,切斷了傅作義大軍西退或東進之路。而蔣介石顧此失彼,為徐蚌戰役已弄得焦頭爛額,竟無暇正視平津局勢,傅作義於十一月三日親自飛抵南京求見,蔣不知故意還是真無時間相見,隻命國防部長何應欽接見,轉達幾點意見,未必切實可行,更無積極支援的保證。當十二月十四日,共軍攻陷天津,剩下北平孤城,傅作義乃決定與中共和平談判,達成協議。十二月三十一日,解放軍入城,和平解放。傅作義不戰而降,免除千萬中國人的死亡、文化古都的摧毀,實有功於中華民族,所以他的命運與戰而後降的國民黨將軍完全不同,不但沒有勞改,而且當上新中國的水利部長。當然蔣介石視為不忠,但是蔣要求傅對他個人效忠,他還不配,因為他從來就沒有視傅為自己人。
到一九四九年之初,蔣介石的老本愈打愈小,在兩年多的時間裏,損失了百萬以上的軍隊。長江以北,除了胡宗南孤懸西北的兵團外,盡是解放軍的天下,南京的蔣政權已搖搖欲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