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的年底,國民黨軍隊攻克張家口,蔣介石不再顧慮共產黨與民主同盟的反對以及美方的壓力,拒絕延期召開國民大會,和平絕望。翌年初,馬歇爾離華並正式宣告調停失敗,中共駐京、滬、渝聯絡工作小組全部撤回延安,國共完全決裂。
決裂之初,蔣介石滿懷信心,一方麵大肆逮捕異己,視為共產黨或共黨同路人而鏟除之,另一方麵,相信可以速戰速決。他早在一九四六年十月十八日的軍事會議上已經宣布,五個月之內就可擊潰共軍,他的參謀總長陳誠更認為隻需三至五個月,這樣說五個月還是最長的時限。這種信心與樂觀並不完全是憑空的主觀論定,而是根據錯誤的情報,誤以為中共呼籲和平,顯示在軍事上“不堪一擊”。攻克張家口之後更判斷“共黨主力已被擊潰”。特務鄭介民甚至在十月二十一日的黨政小組會議上宣稱:“共黨戰鬥力甚差,組織力亦不如前。共軍向我投誠者日眾,共黨內部亦常有我人潛伏,如能再將冀、魯平原收複,則共黨無可為矣。”(見唐縱《在蔣介石身邊八年》,頁六五二,另參閱頁五七九、六二三)事實上,自一九四六年六月至一九四七年二月,決裂前的談談打打,國民黨從共產黨手中奪回不下百餘城市,似乎證實共軍的確“不堪一擊”。據此,我們才可明白為什麼蔣介石不怕決裂,甚至積極求戰?選
蔣介石在高度樂觀下,增加軍人待遇,以鼓舞士氣,很想打幾個大勝仗,乃於一九四六年十二月采取全麵進攻戰略,如餓虎撲羊之勢,奪取十七餘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占領一百六十餘座城市,但是並沒有捕捉到共軍的主力,好像施出千鈞之力,撲了一個空,占領的土地與城市使戰線愈拉愈長,成為防守上的負擔與消耗,蔣更密令於收複據點後構築防守工事,務必不再為共軍攻克擊毀(見蔣介石《剿匪手令本》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三十日修訂本),益發加重了負擔與消耗,而預期要打通自東北、華北到華東的鐵路幹線,也無法完成,而兵力耗損甚巨。至一九四七年三月,全麵進攻顯然無法持續,蔣介石以“國府主席”自兼“行政院長”,發布對中共討伐令,其實在戰略上已自“全麵進攻”改為“重點進攻”矣。
蔣介石“重點進攻”的重點有二:山東(軍事重點)與陝北(政治重點)。在陝北,胡宗南奉命率十四萬人於三月十三日分兵兩路進攻延安,不到一周即已攻克。國民黨聲稱擊潰共軍十萬,但美方情報顯示,共軍早已撤離。(見Rea&Brewered.,theForgottenAmbassador,P.179—180)蔣馳電胡宗南慶賀,有謂:“宗南老弟,將士用命,一舉而攻克延安,功在黨國,雪我十餘年來積憤,殊堪嘉尚。”但毛澤東及其中央已遠走陝北山區,胡宗南追擊不到,也捕捉不到二萬餘眾的陝北共軍,然在追擊之中不斷自我消耗,而一年多以後毛澤東又收複了延安。所以攻占延安的最大成就僅止於宣傳。蔣介石率領大批中外記者親臨赤都延安,慶祝勝利,報章騰傳,甚至以假冒共軍俘虜與記者談話,以收宣傳之效。自欺欺人的西洋鏡終會拆穿,占據土地而不能殲敵主力,最後土地還得易手讓人。在山東,蔣派湯恩伯等三個兵團二十五萬餘人,強勢進攻,擬殲敵於沂蒙與膠東兩地區,未能得逞。而共軍在粟裕指揮下,竟敢主動出擊全副美械裝備精良的整編七十四師,並在五月十四日殲之於孟良崮,師長張靈甫陣亡。整編七十四師具有一個軍的實力,為最精銳的國民黨主力之一,毀於一旦,華東野戰軍司令員陳毅欣然賦詩曰:“孟良崮上鬼神號,七十四師無地逃?選”(見《陳毅詩詞選集》,頁一二八)足令蔣介石震驚。
震驚之餘,得了些什麼教訓呢?蔣介石在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九日,對軍官訓練團第二期講《對於匪軍戰術的研究與軍隊作戰的要領》,曾談到孟良崮之役。蔣介石說:
講到這裏,我要提出最近一次的教訓告訴大家,這,就是第七十四師在孟良崮戰鬥的經過。七十四師這次在魯中攻擊匪軍根據地坦埠,攻擊了兩天沒有攻下,發現敵人的主力已向他包圍,於是全師撤退到距蒙陰三十裏的一個山地——孟良崮。當時全師有六團兵力,如果師、旅、團長平時有高深的戰術修養,能夠選擇適當的地形,配置兵力,構成周密的火網,則不論敵人兵力如何雄厚,絕不能在一天之內解決我們。但當時該師不守山口,隻守山頭,而山頭又是石山,又沒有飲水,因此敵人的炮火威力倍增,而我軍的傷亡更大,以致整個失敗。這是我軍剿匪以來,最可痛心、最可惋惜的一件事。此外聽說該師此次失敗,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去年七月間,第七十四師在淮陰作戰的時候,曾經收編了三千俘虜。後來該師師長張靈甫來見我時,我曾當麵警告他:“匪軍俘虜絕對不能收編,一定要送到後方收容。”他說:“俘虜中有許多是我軍過去被俘過去的,而且並不是拿來補充戰鬥兵,隻是做雜役兵,想必沒有關係。”我說:“做雜役兵也不行,一定要集中送到後方。”我當時以為他照辦了,哪知他並沒有做到,此次該師和匪軍作戰,一遇到猛烈炮火,陣地就生混亂,聽說有雜役兵乘機鼓噪,裹脅官長的事情發生。由此可見,我們高級將領稍有一些疏忽大意,就足以危及全軍的生命。張師長在平時本是最忠實,而且是智勇兼全的將領,但因為一時的疏忽,竟遭如此重大的慘敗,這是大家應該時刻記住,作為殷鑒的。
蔣介石這裏說張靈甫是“一時的疏忽”,被若幹俘虜來的雜役兵搞了鬼,以至於慘敗,根本是自欺欺人,沒有常識的話,絕不可信。身與孟良崮之役的陳左弧在給李敖的信中指出,蔣介石這一段話多與事實不合。第七十四師在淮陰作戰不是七月夏天,而是秋涼季節,陳氏記得“張靈甫帶著幕僚們騎著馬上前線督戰時,他身上穿著蛋青色的秋大衣”。陳氏也記得七十四師自南京北上參戰後,一直到全軍覆滅,張靈甫既未離開部隊,蔣亦未來視察,所謂“當麵警告”,實係子虛。陳氏懷疑“蔣先生說了謊話,以炫示他的高瞻遠矚,察察為明”。關於俘虜,當時國民黨並無統一規定,故任由部隊處理。至於蔣“聽說”孟良崮戰役中,“有雜役兵(意指收用的俘虜)乘機鼓噪、裹脅官長的事情發生”,陳在軍中全無所聞,他所見到的俘虜兵都是“照常戰鬥”並未發生意外。他懷疑是“湯恩伯等高級指揮官以及七十四師所屬少數幾個僥幸兔脫沒有被俘的團長們所捏造出來的鬼話”,意在推卸自己指揮無方、作戰不力的罪責。(詳閱李敖《蔣介石研究三集》,頁二八二至二八六)這種捏造除了有自欺欺人的效果外,完全汲取不到慘敗的教訓。
蔣介石在上述演講後十三天,又對軍官訓練團第三期研究班講《國軍將領的恥辱和自反》,又談到孟良崮之役:
至於何以要先召集研究班,而不與第三期同時召訓呢?這是因為我鑒於魯中、豫北各戰場最近的表現,認為我們前方將領,對於剿匪軍事和政治的意義,還沒有徹底認識,不能確立必勝的信念,同時我們多數將領精神疏懈、道德低落,也屬無容諱言。大家都養成自保自足的惡習,隻看到自身帶領的一部的利害,對於友軍的危難、整個戰局的成敗,幾乎是漠不相關,以致我們革命軍同生死、共患難的傳統精神,和我們軍人智、信、仁、勇、嚴必備的武德,完全喪失。我們的軍隊紀律如此廢弛、精神如此低落,要與凶頑狡猾的匪軍作戰,絕無幸免於消滅的道理。此次孟良崮第七十四師的失敗,並且犧牲了忠實英勇的張靈甫師長等四五人之多,固然當時七十四師的部署不能說沒有缺點,而友軍不能及時赴援,也是一個最大的原因。
蔣介石這裏說孟良崮之役是“友軍不能及時赴援”,才打了敗仗,又把慘敗的原因過於簡單化了。他不願也不能認識到,這一仗乃是共軍少壯將領粟裕在毛澤東、陳毅信任之下,揮灑自如的傑出表現,也是粟裕的成名之仗。他統領九個縱隊以坦埠為中心,麵對蔣介石手下大將顧祝同的五個整編師和一個軍的排山倒海之勢,毫不畏懼,斷然迎戰,且以猛虎掏心的招式,直攻最精銳的七十四師,出敵不意,贏得奇襲的效果,並誘引七十四師進入預設的“鐵柵”,然後兩翼向前伸張,漸成合圍之勢。為了分隔七十四師與友軍的呼應,粟裕又用兩個縱隊縱深猛插,搶占製高點,分別割裂七十四師與二十五師以及八十三師的結合,在此展現出虎將的勇猛,勇能克險,達到切斷敵軍的精彩任務。等到七十四師師長張靈甫發現有被關入“鐵柵”的危險時,準備收縮南撤,但粟裕早已在敵人背後的銅口西南地區預置了一個縱隊,於一日之內,先行占領七十四師退向的垛莊,堵住敵軍後退之路,七十四師遂被逼上孟良崮。可謂高手下棋,棋先一著,出敵不意。當美械七十四師被逼上山,重武器皆棄置於山下,頓時剝奪了蔣軍火炮上的優勢。蔣介石說:“友軍不能及時赴援”,應指不可能赴援,因粟裕隻用五個縱隊圍攻,另外布置四個縱隊阻援,防止了蔣軍裏應外合,反敗為勝。粟軍阻援又展現了頑強的毅力。顧祝同的六十五師、十一軍、第七軍、四十八師均被有效鉗住,不能赴援。另外國民黨八十三、二十五兩師雖逼近包圍圈、雖孟良崮在望,但是絕對無法超越阻援的堅強防線。七十四師既被完全孤立,包圍圈逐漸縮小,突圍無路,最後糧盡彈絕,粟裕下令總攻,集中炮火猛轟,當日下午七十四師官兵全體投降。這四天(五月十三日至十六日)的惡戰,充分證實了粟裕作為一個將才的膽識,勇而有謀,迭著先機。蔣介石看不到這些,竟說是被烏合之眾所敗(語見蔣介石《為追念張靈甫師長剿匪鹹仁通告國軍官兵》)。大肆宣傳張靈甫的自殺殉國、開追悼大會等等。其實敗軍之將,何當此榮?據張師長隨從參謀楊占春被俘後說,張靈甫打電報給蔣,說是集體自殺,其實是被擊斃的。(見辛子陵《毛澤東全傳》中冊,頁九十九)
蔣介石在山東的重點進攻,損兵折將,雖於六七月間再度發動膠東攻勢,仍無多進展,沒有警覺到“小米加步槍”的土八路把他美式裝備的精銳師打得大敗虧輸,意味著什麼?反而於六月二十五日命高等法院下達通緝令,通緝毛澤東,以自壯聲勢,有點兒像夜行吹口哨。蔣介石重點進攻失敗之餘,被壓縮於鐵路據點與大城市,而毛澤東則由內線轉入外線,尤其是劉伯承與鄧小平的大軍乘機千裏躍進大別山。大別山位於河南、安徽、湖北三省之間,直接威脅到南京與武漢。一九四七年七八月間,毛澤東已逐步易守為攻,展現出以鄉村包圍城市的態勢。蔣介石於同年七月五日發布“剿共戡亂令”更加顯得色厲內荏。事實上,一九四七年的後半年,毛澤東喊出“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的口號,至此不是國民黨“剿共”,已是共產黨“剿國”了。蔣介石歸罪於“友軍不能及時赴援”等戰術上的錯失,渾然不知在戰略已犯了根本的錯誤,他竟像《水滸傳》裏的洪教頭,氣勢洶洶地要打林衝,結果被退讓的林衝看出破綻,一腳踢翻。毛澤東於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寫《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長文時,就引用了林衝的例子,(見《毛澤東選集》第一冊,頁一八七)。而蔣介石卻計不及此,能怪誰人?
一九四八年元月,蔣介石“閱地圖所示共匪擴張之色別,令人驚怖”(見蔣介石一九四八年一月七日日記,載《蔣總統秘錄》頁三O七六),乃退采重點防禦戰略,將戰區分為二十個綏靖區,設司令長官,掌握軍政大權,組訓民眾,以充實兵源。同時集中兵力於主點、主線之上。其實這總集中對蔣並不有利,因為這些防禦重點勢將被割成片片孤島,等待被動的決戰,那就是即將來臨的所謂遼沈、淮海(徐蚌)、平津三大戰役,使蔣氏精銳主力喪失殆盡?選
蔣介石自稱熟讀德國著名戰略家克勞斯維茨(CadvonClausewitz)的《戰爭論》(VourKriege)。(見蔣介石《對克勞斯維茨著作的感想》,一九五六年五月出版)克氏說得很明白:“什麼叫擊敗敵人?必然是消滅其武力,無論用任何方式來殺傷敵軍,使其不能繼續作戰……吾人必須視殲敵之全部或一部為所有作戰的惟一目標。”(見Clausewitz?熏OnWar,P.304)但是蔣介石總是不肯放棄土地城池,情願消耗兵力,已犯克氏所謂的兵家大忌。讀孫子兵法的毛澤東為了保存二三萬兵力,不惜棄守延安,轉戰陝北,到擊敗敵軍後,再收複延安,比蔣更懂得克氏《戰爭論》的基本原則。
蔣介石失掉東北,並不是俄國人撕毀中俄條約,如真撕毀,斯大林何不把東北交給毛澤東?事實上,一百二十萬在華日軍的武器裝備大都繳給了國民黨的中央軍。在東北,蘇軍原定於一九四五年十一月撤走,但蔣來不及接收,要求蘇軍延期,以免中共捷足先登。蘇軍落得稽延,遲遲其行,直到一九四九年五月於大掠之後撤離。(參閱CambridgeHistoryofChina,Vol.13,Pt.2,P.727—728)蔣介石於派遣精銳部隊從俄國人手中接收後,被土八路打敗。美式裝備的新一軍與新六軍都喪師東北,師喪而後東北失,正合克氏所言,殲敵為作戰之惟一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