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2月,夫人的病霍然而愈,轉往白宮做客,住了十天,風光十足。尤其是在國會演說,慷慨陳詞,贏得熱烈的掌聲,看來很了不起。然而美國女作家狄龍(MaryE.Dillon)指出,蔣夫人的演說是那一屆國會最精彩的,不過其精彩處並不在內容,而由於其人之嬌小嫵媚與女人的魅力,以及為中國求援的真誠。(Dillon,WendellWillkie1892-1944,p.283)宋美齡華府之行結束後,於1943年3月1日返抵紐約。第二天就做公開演講,由威爾基主持,聽眾有兩萬多人。當時在美國的胡適也來捧場。胡適的3月2日日記有這樣的一段話:
晚上到MadisonSquareCarden聽蔣夫人的演說,到者約有兩萬人,同情與熱心是有的。但她的演說實在不像樣子,不知說些什麼!(《胡適的日記》手稿本第十五冊)
胡適說宋美齡的演說不像樣子,顯然也是從內容來評價的。但是她演說的目的是政治,要博取同情與支持。她嬌小嫵媚的人身、暢快流利的英語,代表在掙紮中抗日的中國,已足令老美動容,更何況日本偷襲珍珠港後,美國人恨日本入骨,舉國以打敗日本帝國為職誌,艱苦抗日的中國能不引起廣大美國民眾的喝彩嗎?更無論“同情與熱心”矣。因而不管宋美齡說些什麼,都會贏得美國人的心聲。胡適未免太頭巾氣了。
胡適更討厭宋美齡的虛驕,說:“她一股虛驕之氣,使我做惡心。”(《胡適的日記》手稿本,1943年3月4日)這種虛驕,廣大的美國民眾是看不到的,不過比較接近她的人,遲早會發現馬腳。她代表苦難的中國來求助,但她豪奢如貴族,諸如包下豪華旅館的整個第十二層;在白宮住的時候,帶著兩名護士、兩名姓孔的家族(包括孔二小姐在內,羅斯福誤呼她“我的小男孩”),每天換絲床單,有時一天要換兩次。她來自革命的中國,但她對手下頤指氣使,在白宮時常呼喚仆役,使美國官員惡心;當警衛人員提醒她要守時,她竟要求撤換那個警衛。她受過良好的西方教育,但卻與蔣介石一樣不知民主自由為何物。有一次在白宮餐桌上,羅斯福向她提及頭痛的美國礦工罷工問題,問她將如何對待像路易士(JohnLewis)那種工運領袖,她很自然地舉起那隻美麗的小手,向自己的喉嚨一劃。羅斯福從桌子那邊看到自己的老婆見到這一幕之後,再繼續談話。(EleanorRoosevelt,ThisIRemember,p.284)她得意忘形之餘,最後也得罪了羅斯福。她在白宮住宿時,忽然心血來潮,向羅斯福說,當她離開時,他不必起身,羅斯福很溫和地回答說:“我親愛的孩子,即使我想,也站不起來啊!”(見FDRMemoirs,p.344)她竟忘了美國總統早已半身不遂。在記者招待會上,有記者善意地問她,美國要如何把援助送到中國,她把這個問題拋給羅斯福;當羅斯福說將以上帝允許我們的速度運去,她接口說:“上帝幫助自助的人們。”(TheLordhelpsthosewhohelpthemselves.)語帶諷刺,把羅斯福的臉都搞紅了,不知是羞還是怒。羅斯福的財政部長摩根索(HenryMorgenthau,Jr.)向他的部下說,總統恨不得要她早點離開。(JohnBlum,FromtheMorgenthauDiaries,Vol.3,p.106)塔奇曼女士認為,羅斯福並不太在乎個人的不快,而是怕蔣夫人的行為可能會損及她的公眾形象,破壞了他的對華政策。(Tuchman,StilwellandtheAmericanExperienceinChina,p.446-451)
宋美齡直到1943年的6月底才離美,在美將近半年之久。整個講來,她的這次訪問是相當轟動的。連英國駐美大使哈利法克斯(LordHalifax)都怕美國受到蔣夫人旋風的影響,答應中國一些做不到的事。(SirL.Woodward,BritishForeign,PolicyintheSecondWorldWar,p.425)美國民意為重,宋美齡贏得民意,使蔣介石直接受惠。在民意的支持下,羅斯福放手援助蔣政權,還要把蔣介石領導的中國,提升為“四強”之一。
宋美齡離美後,前往巴西與姐姐宋藹齡見麵,到7月4日才飛返重慶。在蔣介石身邊的唐縱於當日日記說:
蔣夫人由美載譽歸來。下午,蔣夫人由美歸國,委座乘機赴新津接她,但夫人直接乘機在白市驛降落,沒有往新津換機,所以沒有接到。委座回來時,適經國亦由桂林來渝,同時降落,幾乎飛機相碰,危險極矣!(《在蔣介石身邊八年》,第367頁)
蔣介石興衝衝地去迎接久別的老婆,不但沒接到,而且差一點父子飛機相撞,真是晦氣。原來接不到並非偶然,唐縱於8月15日又有日記:
近來委座與夫人不洽,夫人住在孔公館不歸,委座幾次去接,也不歸。問其原因,夫人私閱委座日記,有傷及孔家者,又行政院長一席,委座欲由宋子文擔任,夫人希望由孔擔任,而反對宋,此事至今尚未解決。(《在蔣介石身邊八年》,第373頁)
可見宋美齡一回來就不理蔣介石,住在孔祥熙家裏負氣不歸。依常情而言,此次在外交上打了一個大勝仗,載譽歸來,又夫妻分別將近九個月,理應歡喜做一團,然而不僅沒有相見歡,反而不洽,已多蹊蹺。唐縱聽說的那些為孔、宋做官的事而不洽,豈其然哉?豈止此哉?直至10月初,蔣夫人仍住新開市孔公館,而“委座嚐於私人室內做疲勞的籲歎,其生活亦苦矣”。(見《在蔣介石身邊八年》,第384頁)顯然感情發生了裂痕,顯然老婆對丈夫不洽,而非丈夫對老婆不洽。雖然夫婦兩人一道於11月18日由重慶起飛,出席開羅會議。回來後,又是一次外交上的勝利,但宋美齡還是沒有和蔣介石要好,終於1944年7月5日,“飛車十萬程”,又去外國矣。蓬萊恩怨之所以未分明,因未深探宋美齡的感情世界。她與威爾基在重慶一見如故,威爾基熱情為她安排風光的訪美之行,到美國後又常相陪伴,紐約那次兩萬人的演講會又由兩人同時登台。舊夢重溫,自在意中。吳宓說“蔣公別有所愛”,未免冤枉蔣公矣。實際上是宋女別有所愛。宋美齡1944年7月偕姐姐藹齡到巴西,9月即轉去美國,又說是健康關係,但蔣介石的顧問拉鐵摩爾看在眼裏,“好像是故意要離開”(Thislookedlikeanattempttogetaway)。(見Lattimore,ChinaMemoirs,p.186)威爾基於同年10月8日死去,她直到1945年9月抗戰勝利日本簽降後才回國。其彩鳳單飛、弋者難慕,固已昭昭在識者眼中。雖然在形式上,這對政治夫妻一直都在串假戲,想欺人耳目。董顯光《蔣總統傳》曾寫蔣介石在1944年7月5日,“在蔣夫人飛往南美從事於健康休養之前,為夫人舉行的一個非公式茶會中,頗咎其僚屬與黨員不將外間謠言(預期蔣總統與夫人將不免有仳離之結果者)見告”。夫妻二人,雖然若無其事,但是宋美齡“健康休養”一養要養到南美洲去,若非誌在負氣,似乎也不必養那麼遠。宋美齡一生有一極大特色,就是喜歡洋人、洋男人,在洋男人麵前,工諂善媚的程度,有時連洋男人都為之咋舌。羅斯福之子埃利奧特·羅斯福(ElliottRoosevelt)在《羅斯福見聞秘錄》(AsHeSawIt)記開羅會議時,他代表他爸爸參加蔣氏夫婦的雞尾酒會:
蔣夫人走到我的身旁,毫不停留地把我帶到兩張並排放著的椅子上坐下。我覺得她像一位頗為老練的演員。差不多有半小時之久,她生動地、有風趣地、熱心地談著——而她老是設法把我來作為我們談話的中心。這種恭維與魅惑的功夫之熟練到家是多少年我難得碰到的。她談到她的國家,可是所談的範圍隻是限於勸我在戰後移居到那兒去。她問我是否對畜牧農場發生興趣。那麼中國的西北對我簡直是最理想的地方了。她為我描畫出一個有能力、有決心的人從中國苦力的勞作中所能集積起的財富的金色畫麵以後,她把身子靠向前來,閃耀著光彩的眼睛凝視著我,同意我所說的每一句話,她的手輕輕地放在我的膝蓋上。在最初的幾分鍾內,我極力地對自己說:這位夫人隻是對我們之間的談話感到濃厚的興趣,而在她的心中絕無其他任何動機。可是在她的神態之中卻有一種與絕對的真摯不相融洽的生硬的歡娛的光彩。我絕對不曾相信我是如此重要的一個人物,以致她認為必須將我征服,使我很快地變成她的好友,為了任何將來的其他的目的。不過我卻相信蔣夫人多少年來始終是以一種征服人的魅惑與假裝對她的談話對方發生興趣的方式來應付人們——尤其是男人——以至現在這變成了她的第二性格。而我怕看她的第一性格發作;說實話,那會嚇壞了我。(p.152)
小羅斯福說宋美齡施媚功,把手放在他膝上談話,這種肢體語言,自是洋男人獨享的。在所有宋美齡的照片中,她與洋男人挨肩搭膀的照片,層出不窮;但對本國男人,卻高高在上,保持距離。她見李登輝時,甚至坐著接受李登輝的鞠躬如也,和彎腰站著的這個台灣人握手,其氣焰可想!從宋美齡喜歡洋男人卻反倒嫁給中國土流氓一事上看,乃愛慕權勢使然,三十之年,隻有嫁那土流氓才能滿足她的權力欲,因此隻好委身相向。但權力欲和性欲畢竟不能兩全,因此隻好望洋興歎、改土歸流以終老矣。
黃仁宇《從大曆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說抗戰時香港吃緊,“政府派飛機往接在港人士,但通過孔家,產生‘飛機載運洋狗’之新聞,引起西南聯大學生抗議。蔣剛責問,蔣宋美齡則在一怒之下出走,避居黃山,數日之後蔣往解謝了事”。又說“蔣夫人也數度以養傷名義出國”,“先往香港,後去巴西。……當她滯留海外時,謠傳蔣宋婚姻發生問題,甚至蔣納藏情婦,經蔣召集茶話會否認,事載自修德、塗克門(塔奇曼)各人書中”。“難道大曆史不能脫離私人生活之細節,及於風聞謠傳?又有如何之大人物全無私人生活之疵瑕?”(第251頁)黃仁宇這種為蔣介石回護的手法,是可鄙的,也絕非什麼大曆史。其實,大曆史何須標榜,真正的良史自成其大,就是能從大處著眼解釋出曆史真相。禦用學者吹捧蔣宋之功,從蔣夫人訪美到開羅會議,無不曲筆;擁蔣史家反對追究細節,將大人物私人生活之瑕疵,盡行開脫,殊不知要弄清曆史真相,就得把那些曲筆與開脫,不論大小,一律不予放過。從宋美齡訪美到開羅會議,這段曆史的正確解釋乃是風光之來,其來有漸,遠離中國人民辛苦抗戰之功、近拜蔣委員長捉奸失敗之賜,威爾基“最難辜負美人恩”,也難辜負本夫恩,因而代蔣氏夫婦轉敗為功,說動羅斯福讓宋美齡訪美、讓蔣氏夫婦去開羅。王安石說“世間禍故不可忽,簀中死屍能報仇”,威爾基卻是“世間禍故不可忽,遠洋老美能報恩”——西哲每以偶發事件解釋曆史真相,談言微中、片言而決,這段曆史真相,一言道破,洵可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