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5月,章太炎到蘇州講學,特別表揚“儒行”,標出“行己有恥”之旨,顯然是有現實的政治目的的。他要告訴國人、提醒政府,不抵抗外國的侵略,是極為可恥的。之後,他決心長住蘇州講學。這不是退隱,而是要繼承顧炎武講學以救時的傳統。同年年底,日軍炮擊山海關,並聲稱熱河為滿洲之一部,以便侵占。章太炎憤怒之餘,於1933年2月與馬良發表“二老宣言”,指出所謂滿洲在漢代已為中國之郡,稱為遼東或玄菟,明代更立建州,自為中國的領土,而熱河從來不是滿洲之一部,更是中國的領土。此一宣言曾寄達日內瓦的國聯,在國內亦傳誦一時,代表當時愛國知識分子的心聲。
承德之失,益增章太炎的怒火,他更嚴厲指責蔣介石之無能,以致繼續喪失國土。他也更了解南京政府繼續“安內”、不願“攘外”的用心,於此力主停止內戰、國共合作、一致抗日。他不依賴外援,而把抗日的擔子由全國的老百姓負起。他在與馬良、沈恩孚共同發表的“三老宣言”中,對這一點說得非常清楚。中國老百姓已別無選擇,隻有勇敢地站起來抗日。馮玉祥是南京政府官方人士中,第一個表態抗日者。他於1933年的5月,成立了“民眾抗日同盟軍”,誓死保衛察哈爾,並收複失地,馮氏此舉,使章太炎盡釋前嫌,兩人成為好友。從最近發現的章太炎給馮玉祥的五封信看來,章對馮的抗日決心,推譽有加,把領導抗日的責任冀望於馮將軍。但是蔣介石不想抗日,馮玉祥抗得起來嗎?他的單獨行動使蔣介石大為光火,乃於8月間將“同盟軍”給解決了,章太炎立即痛責蔣氏的阻礙抗日。那時蔣介石仍在江西“剿共”,章太炎認為國難當頭,仍然勇於內戰,已危及民族的生存,這樣的政府早已有負國民所托。但從蔣介石的眼光看來,章太炎這一批主張抗日者,不僅破壞對日和談,而且為“匪”宣傳,幫共產黨的忙。但章太炎毫不減弱抨擊政府不抗日的聲音。於是蔣介石托張繼警告太炎不要再談時事,要他“安心講學,勿議時事”。張繼曾與章太炎有金蘭之誼,奉命傳言,結果被老哥訓斥了一頓,指這位老弟要他不說話,“得無效厲王之監謗乎?”他告訴張繼,他的持論已算是厚道的了,“雖明知當局之有陰私,猶不欲訟言斥之。”他又反問張繼:“誰使吾輩為小朝廷之民者?誰使同盟會之清名而被人揶揄嘲弄者?”張繼討了沒趣之後,蔣介石又派丁惟汾到蘇州送上現款一萬元作為“療疾費”。太炎宣布此款作為公用後,繼續逼蔣抗日,蔣介石送錢給他,當然是有塞他嘴巴的意思,但他的嘴巴是塞不住的,他繼續不斷地批評蔣氏的不抵抗政策,同時呼籲全國團結一致,準備抗日。一二·九學運發生後,章太炎全力支持學生,親自打電報給北平的宋哲元,要求立即釋放學生,宋回電給他,保證“和平解決”。終於在章太炎逝世前一月,蔣介石寫了一封信給章太炎,保證相互信賴,庶幾團結一致共渡難關。章太炎於逝世前十日,回了蔣介石一信,提醒他相互信賴必須基於愛國主義,並指出為了抗日必須容共。章氏雖未及親見國共因抗日而再度合作,他畢竟預見此一不可避免的發展趨勢。這封信的全文如下:
前被手書,屬以其信濟艱之義,勸誘國人,抑言之非難,欲其心悅誠服則難,邇來所以語河北者,獨雲保愛令名,勿入陷阱而已。苟其人自惜羽毛,又知東人非始終可保,必不輕於依附。至於小小委蛇,如晉張軌之在涼州,非不與劉、石酬酢也,而領土必不肯棄,名號必不肯更,則所以自守者固在。一聞勸勵,當必有努力增倍者矣。若欲其殺敵致果,為國犧牲,此在樞府應之以實,固非可以口舌致也。頃者,東方於津、沽等處,又增兵矣。觀其用意,亦隻以武力脅迫,欲為城下之盟而已,用兵則猶未也。然勢之所激,往往有出慮外者,樞府雖以剿匪諸師進駐晉南,陰為犄角,一旦有急,則未知河北之意,果願其入境否也?鄙意應之以實,本無他慮,彼在危急之中,而部下之不肯屈辱者,尚居大半,果以精械厚糈相助,唯有感激向前耳,安有據之以興背證者耶?此事即行,又厚遇山東,以堅其意,彼知政府之不我遺棄也,能以一部應戰固善,不能獨戰,則必有濟師之請,而晉南諸師,可與並力矣。為今日保全華北計,唯有如此。若以河北難守,而但南抗黃河,河流既長,處處可以竊渡,幸遇水潦漲盛,容可暫安,水涸則必無以阻敵矣。抑鄙意以為今之國計,固不宜恣言遠略,唯領土未亡者,則不可不加意顧全。北平既急,縱令勉力支持,察省必難兼顧。蓋非常之時,必以非常之事應之。今共產黨之在晉北者,其意不過欲北據河套,與蘇俄通聲氣耳。此輩雖多狡詐,然其對於日軍,必不肯俯首馴服,明甚!若能順其所欲,驅使出塞,即以綏遠一區處之,其能受我委任則上也;不能,亦姑以民軍視之。如此,察省介在日、共之間,漸可成為緩衛之勢,較今之左支右絀者,其得失必相懸矣。蓋聞兩害相權,則取其輕,與其使察、綏二省同為日有,不如以一省付之共黨之為害輕也。以上就形勢立說,或不致有大差池。若夫開誠布公,以懸群眾,使將相之視樞府,猶手足之扞頭目,轉移之妙,自在廟堂,此非草野所能與,而固不能不殷殷期望者也。匆遽陳辭,當不以臨渴掘井為誚。6月4日。(《章太炎政論選集》下冊,第873—874頁)
自北伐以後,章太炎反對一黨專政,不承認南京政府,自稱中華民國遺民,遭到國民黨黨部的通緝,隻好銷聲匿跡。九一八事變後不久,他在給孫思昉的信中說:“東事之起,仆無一言,以為有此總司令、此副司令,欲奉、吉之不失,不能也。”總司令就是當時的全國陸海空軍總司令蔣介石,副司令就是張學良。後來,他親自北上麵見張學良,始知乃是奉命不抵抗,益鄙視蔣氏的南京政府,攻擊不遺餘力。1932年3月,南京當局有鑒於抗日的呼聲,宣布召開“國難會議”,但議程限於禦侮、“剿匪”、救災三項,基本上並無意改變“攘外必先安內”的既定政策。章太炎亦在邀請出席之列,但他斷然拒絕,聲稱:“軍事貴速,能斷則一言而可,不斷則眾議而無成,紛紛召集,將以奚用?”要抵抗,馬上決定抵抗,用不著召開什麼國難會議。他懷疑“當事者誌在屈服,而以聯盟會議為分謗之機關”,所以雅不願參加,以“為黨國諸賢任過”。章太炎繼續譴責日本侵略,更直指蔣介石“勇於私鬥,怯於公戰”,置國土淪喪而不顧。乃要求以國民名義,“將此次軍事負責者,不論在南在北,一切以軍法判處,庶幾乎平億兆之憤心,為後來之懲戒。”章太炎在這最後的一封信裏,重申九一八以後一貫的主張,要求結束內戰,一致抗日。他直言共黨與日本應“兩害取其輕”,應該聯共禦日,不能再喪失領土於外人。當時蔣介石仍然堅決貫徹內戰,執行“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對章太炎這種“國共合作”的建議,當然是完全聽不進去的。無論國學大師章太炎或無數年輕學生,都手無寸鐵,奈何不了蔣介石。但是,1936年的12月,西安事變爆發,張、楊終以武力逼迫蔣介石走上國共合作的抗日之路。(有關章太炎參閱Wong,SearchforModernNationalismch.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