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9日酒井參謀長所提各種事項期望,均承諾之,且自動實施。特此通知。此致梅津司令官。宛。何應欽。
何應欽親筆簽字答應梅津承諾日本人的“各種事項期望”,並且“自動實施”,還不夠稱作“協定”嗎?如果不是“協定”,日本人會“頗表滿意”(高橋覺書的作者高橋坦的話)嗎?事實上,何應欽簽這個字,並不像蔣介石所說的那麼輕鬆,他在被迫之餘,立即向當時的行政院長汪精衛請示,並附原文,汪院長複電同意,何遂於6日簽署。近台北黨史會出版的抗戰史料中,收錄了一封出自“總統府機要檔案”的電報,即何應欽在簽字那天發給蔣介石的。全文如下:
特急,成都委員長蔣:哂密極密。關於河北糾紛事件,日方必欲我做正式書麵答複,經與汪院長再三斟酌考慮,曆時三星期,一再與日方磋商,近始決定由職備一普通信,送達天津駐屯軍司令梅津,其文曰:“徑啟者:6月9日酒井參謀長所提各事項,均承諾之,並自主地期其遂行,特此通知,此致梅津司令官,何應欽二四年7月6日”等語,原件於今日寄平軍分會,派人送高橋轉交梅津,此事即算告一段落,知注謹聞,職應欽。魚未秘印。
兩天後,7月8日,蔣介石覺得不妥,又致何應欽,指示他致梅津函“從緩發出”,謂:“即使要發,亦應有字句之改正,發否盼立複。中正。齊申機蓉。”翌日,何應欽回電,當然已經發出了。蔣介石對全國中學校長的講話中,說得很輕鬆,但原件資料顯示,蔣、何兩人都不輕鬆,因為他們心裏明白,這明明是一種書麵的協定。既已白紙黑字簽了字,又要賴賬,是不可能的。至於蔣介石為什麼肯簽《何梅協定》呢?一語道破,他要貫徹“安內”政策,內既未安,他要不計一切代價地不抗日。當時全中國要求抗日的呼聲愈來愈高,當然對蔣介石有壓力,但他不為所動,堅持安內的既定方針。
蔣介石的不抵抗,如果能獲得日本政府的善意響應,尚有可說,但日方是橫蠻無理、得寸進尺的。然則不抵抗非僅不能救亡,反而會導致速亡!如果不抵抗可以贏得國際幹涉與調停,亦尚有可說,但國際強權對製止暴日,並不熱衷,而不熱衷的原因之一,乃中國太亂、太弱、太沒出息。如果中國人團結一致,舉國抗日,打出一兩次像十九路軍在淞滬那樣的英勇抵抗,必會令國際刮目相看,增加幹涉與調停的意願。其實,國際上關注九一八事變,主要不在日本侵占中國東北,而在乎日本違反了1928年締訂的《非戰公約》,使世界安全秩序遭到威脅。如果中國強烈反抗,不僅日本會因付出較高代價而有所自製,而且國際上也會更努力製止日本用暴力解決國際爭端。是以,我們認為如果蔣介石全力支援張學良抵抗日軍侵占東北,日本很可能不敢製造滿洲國,也不一定會因九一八而導致全麵的中日戰爭,所謂能戰始能言和,是有道理的。國府首任駐日大使蔣作賓於九一八後的11月20日記道:
日報載,南京聞齊齊哈爾失陷,當開秘密會議,有蔣前往東省督戰之說,各方人心至為奮激,美國得此消息亦態度轉硬。(《蔣作賓日記》,第382頁)
此則並非空穴來風,美國駐華武官邁耶(WilliamMayer),曾於情報函中提到:
本周最轟動的消息:“蔣介石在(1931年)11月19日國民黨四全代表秘密大會上鄭重宣布,他已決心北上盡其職責,為黨國效命。”雖然是秘密會議而蔣的決定立即傳出去。許多報道稱他即將離開南京,但日期未定(UnitedStatesMilitaryIntelligenceReport,1911—1941微卷一,ReportNo.8149,1931年11月12日—25日)
但是事實上,他離京並不是北上抗日,而是借機下野,以表示他原來是要親赴東北督戰的,隻因被逼下野,壯誌不酬!我們如稍用點腦筋,便知他之所以下野,因九一八後不抗日之故。如決心抗日,必能團結黨內外的抗日共識,又何必要下野呢?九一八之後,抗日不僅是國內的共識,連美國駐華武官也鄙視中國不抵抗,而為馬占山喝彩,讚揚十九路軍的英勇抗日,認為其表現出來的“戰鬥意誌”,足以贏得中國抗日的最後勝利。外國人旁觀者清,更能看出當時中國的分裂與不團結。但是團結的最大障礙乃是元首蔣介石的不抵抗。他的注意力放在國內的敵人身上,而不太在意國外的敵人。
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是絕對錯誤的、絕對說不通的,連國民黨元老胡漢民都認為“攘外必先安內”是自殺政策,主張從“攘外中求安內”。(見《什麼是我們的生路》)但蔣為什麼要堅持他的錯誤政策呢?甚至於在九一八以後,他仍然頑固地不抗日,直到西安事變發生後為止。他的理由是“攘外必先安內”,也就是說把國內的敵人解決之後,再談抗日,這個“先安內後攘外”的口號,似是振振有詞,其實經不起分析與駁斥。所謂“安內”,即要消滅“共匪”。其實,在我們看來,國共兩黨乃是孫中山這個政治母親所生的難兄難弟,國共內戰絕對可說是鬩牆,不過兩黨到底有些意識形態上的不同,勉強可說是打“思想戰”。但蔣介石要安的內,豈止共產黨!他還要消滅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以及其他的諸多“雜牌軍”。“其他”都是國民黨,對北伐又有功,還是不行,照蔣介石看來,他們是“新軍閥”。但是蔣介石要安的內,又豈止於國民黨內的新軍閥,像胡漢民等國民黨元老,照樣要“安”!是以要“安內”成功,必須等到蔣介石成功地鏟除一切反對他以及可能反對他的勢力。
還有一個理由,說是中國太弱,需要時間養精蓄銳、整軍經武,才能抗日。有的甚至還說,中國抗戰得還太早,如果再過幾年中國更強了,抗日可更加成功。這種說法實在可哂。這些人似乎認為,那時的日本帝國正在走下坡,而中國正在欣欣向榮。事實恰恰相反,九一八以後日本軍國日盛,而中國的情況則每況愈下。要“安內”去拚命打內戰是培養國力的辦法嗎?繼續內戰絕對是繼續消耗有限的國力。所以,從這個觀點看,先“安內”再抗戰根本是一張不能兌現的支票,因為真正“安內”完畢,中國更加沒有“攘外”的本錢,油盡燈枯,還抗什麼戰?
蔣介石的不抗日,引起全國騷然。蔣作賓於九一八之後十日,記道:“南京有六百餘學生圍攻外交部,王部長(正廷)受重傷。此間(日本)留學生亦有請願回國之集議。人情奮激,莫可如何。”(《蔣作賓日記》,第363頁)10月2日又記:“文武各學生均來要求回國。舌敝唇焦,苦口勸導,終不見聽。”(同書,第365頁)12月8日又記:“聞國內學生大鬧,共產黨亦乘機而起,前途未可樂觀。”(同書,第389頁)12月15日又記:“南京學生大暴動,搗毀中央黨部及外交部,各處已成無政府現象。蔡元培、顧維鈞等均受重傷,蔣介石通電下野。”(同書,第391頁)如果蔣介石真要北上督戰抗日,群情激憤的學生能不歡欣若狂、一致擁戴,還需要下野嗎?在廣州的胡漢民等國民黨因抗日而反蔣,蔣若抗日,又何必反蔣?
然而抗日激情不僅僅見之於年輕學生,穩健持重的國之碩老,如馬相伯、沈恩孚、章太炎等也一再通電呼籲抗日。章太炎尤其積極,九一八之後,他並未立即抨擊南京政府,因國難當頭,他仍然希望政府在民情的激蕩下領導抗日,但當他發現此一政府既無抗日的計劃,更無抗日的意願時,他便公開譴責南京政府賣國!1932年元月20日,章太炎與熊希齡、馬良等於上海組織了“中華民國國難救濟會”,並致電南京當局:如果當局不願或不能抗日,便應下台,由別人來領導抗日。章太炎當然知道一旦與日本開仗,中國很可能被打敗,但他認為一個主權國家不能站起來為維護主權而戰,根本不能算是一個國家。他雖失望於蔣介石的南京政府,卻受到東北義勇軍以及十九路軍抗日的鼓舞,乃不顧衰病之軀,決心到北方一行,當時陸路已經阻塞,遂改由海道經天津到北平。他最要見的是張學良,他與學良有舊,想借其個人的影響力促使學良抗日。據湯國梨的回憶,學良在太炎相逼之下,道出奉蔣介石之命不抵抗的隱情。至此他更深一層理解到,南京政府之堅不抵抗,對蔣介石亦益為鄙視,故尚在平、津一帶訪問時,即已嚴厲批評政府,同時趁講學之便宣揚愛國精神,鼓勵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