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入秋,北京城。梁思成和林徽因帶著一家人離開了北京,開始了逃亡之行。距離北京最近的天津是他們逃亡的第一站,在那裏有一棟屬於梁家的房子,房子位於意大利租界內,是梁啟超在世時就存在的。房子共有兩層,由石頭和灰磚砌成,附屬房屋,廚房、倉庫、病房一應俱全。在這幢房子裏,曾經居住過許多梁家的親戚和朋友,如今,它成了梁思成一家人,金嶽霖,以及兩位清華大學教授的臨時避難所。
梁思成小時候也在這裏居住過,那時,他的弟弟思忠曾問父親為什麼要在通商口岸的外國租界裏安家並建了圖書室,梁啟超的回答是:“別把私人的事情同國際事務攪在一起。除了我的家庭以外,我眼前主要關心的就是我的圖書室。我需要我的書,我必須使它們保持能用的狀態。比起放在可能被某些憤怒的學生不明智地放火燒掉的易燃的宮殿來,放在附近港口城市的外國租界裏可能更安全些。而要使用這些書,我必須有時住在它們的旁邊。”此時此刻,梁思成深深地體會到了父親當時說這些話時的心情和用意。住在租界裏,他們便可以避免日本人前來騷擾,可以暫時遠離外麵的紛亂,可以暫時專心處理他那些貴重的資料。
營造學社的一些珍貴資料此時還在梁思成的手中,這其中包括曆年來古建築考察的測繪圖稿、照片、建築模型,等等。這些都是社長在將學社解散後交付予梁思成的。梁思成深知這些資料的重要性,無論如何都要保證它們的安全,於是,他聯係了天津的一家英國銀行,向他們租了一個保險箱,用來存放這些貴重物品。將這些物品保管妥當,簡單地整理了行李之後,他們便又匆忙動身了。
一路上,每一次的離開都是匆忙的,從天津到煙台,從煙台到濰坊,從濰坊到青島,再到濟南、鄭州……最後到達長沙。他們就在擁擠的火車和搖晃的輪船之間穿梭著,從一輛車到另一輛車,從一艘船到另一艘船。一路上,他們從來沒能輕鬆地呼吸過一口氣。沿途到處是士兵和難民,滿目都是破損的衣物,混亂的交通,向不同方向擁擠的人群。林徽因和梁思成緊緊地拉著孩子們的手,生怕他們在人群中被衝散。
整整一個月的顛簸使他們格外辛苦。年幼的孩子們第一次離開舒適安穩的家,就要接受如此多的難耐的考驗,身為母親的林徽因怎能不心疼?她將兩個孩子緊緊地摟在懷中,用自己的心跳聲安慰著這兩個可憐的小人兒,卻忽略了離開北京前,自己便已經被診斷出肺部有空洞的事實。梁思成擔心著妻子,然而他自己的健康狀況也並不樂觀,在強烈的陽光下,身上那副為了對抗脊椎軟組織硬化症而不得不穿上的鐵架讓他感到了無比的灼熱,始終不得安寧。
幾經周折,他們終於到達了長沙。在朋友的幫助下勉強找到一處住處,小小的屋子旁邊就是火車站,隨時都能聽到火車發出的巨大的轟隆聲。而再大的轟隆聲都蓋不過那響徹天空的,尖銳的突襲警報聲。是的,到了長沙,也並非就安定了下來。戰爭仍然在繼續,不時到訪的空襲讓生活充滿了警惕和突然。每當空襲警報響起在頭頂,他們就要馬上放下一切事情,迅速躲進地下室,防空洞,或者附近大學的操場。漸漸地,這樣的警報成為了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
來到長沙後,母親生病,梁思成與之前的幾位同事重新成立的營造學社還沒有籌到經費,能否繼續運營下去還是未知數,向“中美庚子賠款基金會”申請研究基金的事情也不知能否成功,這一切都讓林徽因心中那片憂慮不斷地囤積,越來越大,或許唯一能夠讓她感到欣慰的,就是孩子們仍然健康,仍然快樂吧。
10月的一天,多日的陰霾終於消散,林徽因看著窗外的藍天,心情感到無比舒暢,自從來到長沙,很少能夠有這樣的天氣和心情了,她打算去院子裏曬一曬衣物和棉被,經過了那麼多天的陰雨天氣,衣物和棉被早已潮濕得快要擰得出水來,蓋在身上也是冷冷的,讓人不舒服。將衣物和棉被曬在院子裏後,林徽因便在一旁的藤椅上躺下,想要享受一下這難得的陽光,就在這時,一陣巨大的轟鳴聲打破了平靜,隨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他們耳邊響起,一聲接著一聲。
多日以來,他們早已習慣了空襲警報過後的平靜,卻從未想過空襲警報不曾響起的時候,恐怖竟然也會光臨。來不及考慮為什麼警報不曾響起,本能促使他們抱起孩子,拉起母親,穿過炸彈爆炸衝起的氣浪,穿過濃煙滾滾的街頭,拚命地向臨時的大學跑去。短短的幾分鍾,讓他們真切地體會到了生與死的距離。
空襲結束後,暫時的家已經成為了一片廢墟。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廢墟中尋找了許久,才找到了一點點僅存的家當,就在前一天,他們還在因資金不夠而考慮何時才可以遷去昆明,如今,他們徹底陷入了資金窘迫的地步。然而,他們前往昆明的決定卻更加明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