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夢中相顧無言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無非相識,相知,相別,相送,相思,相決。那過程,若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倒不令人感到有多少的痛,多少的難;而若是來如抽絲,去如抽絲,那前半段自然春光明媚,鶯啼柳綠,後半段自然冷風過境,瑟瑟蕭蕭。從萍水相逢,到藍顏知己,十年的情誼。十年來,他一直像一個孩子般直率而天真,他的理想,他的感情,都從未有過一絲半點的掩蓋,他將自己完全暴露在這個世界裏,不畏世人的眼光,不畏生活的殘酷,他永遠那麼真實,那麼坦白,在他麵前,自己內心最敏感的那一根神經也被撥動了,才能創作出那麼多動人的詩句,那麼多令人觸目生情的小說。而如今,他走了,就那麼意外地走了,沒有來得及做好準備,沒有來得及寫下他的感受。當他從空中直降到地麵時,中國文壇上的一顆明星也就此隕落了。
他就這樣永遠,永遠地離開了。林徽因告訴自己,即使內心有再多的不舍,再多的惋惜,他也已經離開了。或許,他會在另一個地方繼續寫他那些用情至深的詩句,繼續把他心中所期待的那個國度真真切切地用文字堆造出來。或許,他會在那裏遇見另一個女子,一個滿足他所有想象的女子,與他一起創作出更多美好的作品,他便再也不需要憂傷,不需要沉重,不需要無可奈何。
徐誌摩所乘飛機墜毀的消息刊登後,《晨報》上又於下午發布了一條號外:“詩人徐誌摩慘禍「濟南二十日五時四十分本報專電」京平航空駐濟辦事所主任朱風藻,二十早派機械員白相臣赴黨家莊開山,將遇難飛機師王貫一、機械員梁壁堂、乘客徐誌摩三人屍體洗淨,運至黨家莊,函省府撥車一輛運濟,以便入棺後運平,至燒毀飛機為濟南號,即由黨家莊運京,徐為中國著名文學家,其友人胡適由北平來電托教育廳長何思源代辦善後,但何在京出席四全會未回。”
那樣鮮活的一個人就這樣走了,除了好友們的思念,什麼都沒有帶走,除了一大箱作品,一地殘破的飛機殘骸,以及一群為他悲傷的人們,什麼都沒留下。徐誌摩的入棺儀式,林徽因本是想去的,可最終還是沒有去。他們之間的情誼,身邊的朋友們都是知道的,然而他們擔心身子一向虛弱的林徽因在見到徐誌摩的遺骸後過分悲痛,無法支撐,何況,那時的林徽因又一次有了身孕,於情於理,她都不可以前去。林徽因也明白這個道理,最後,她留在了北京,由梁思成代她前去。梁思成臨行前,林徽因囑咐他,一定要帶一片飛機的殘骸回來,梁思成沒有問為什麼,就照著她的話去做了。
11月22日,梁思成與徐誌摩的其他好友們趕到了濟南,然後一起去了福緣庵,那是停放徐誌摩遺體的地方。徐誌摩的遺體已經裝殮得很幹淨,臉上的傷痕使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滑稽,卻不失他一貫的文質彬彬。細雨中,梁思成將他和林徽因共同製作的花圈獻給了徐誌摩,然後與其他人一同悼念這位昔日的好友。
梁思成前去濟南後,林徽因在家中等候著他的回來。她又一次想起失去親生父親的痛,失去梁父的痛,那些痛與失去摯友的痛融合在了一起,讓她的胸口越發地沉悶。世事的無常她已經領教過數次,卻沒有一次如此次這般突然,這般強烈。兩位父親或是為了理想和事業,或是因為疾病纏身,最終與世長辭,而徐誌摩不同,他的意外,竟然與他的理想無關,與他的事業無關,更與疾病無關。沒有一絲的征兆,沒有一絲的提示,他就這樣走了,在他最好的年華,便走了。34歲,他隻有34歲,還有多少精彩的人生在等待著他去經曆,還有多少事情等待著他去完成!
悲痛與不忍積壓在心中,無處發泄,不能前去參加他的入棺儀式,那麼便為他寫些什麼,以表思念吧。林徽因便拿起筆紙,為徐誌摩寫下了一篇悼文。
“現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在我們前麵。任憑我們多苦楚地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地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體貼我們這悲念而有些須更改;而他也再不會為不忍我們這傷悼而有些須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地望著這死的帷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張開口我們不會呼籲,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期後會,對這死,我們隻是永遠發怔,吞咽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這哀慟的尖銳,痂結我們每次悲悼的創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