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公子自坐下,“聞聽公孫大人在此,豈有不過來請安之理?昨日大人相中的那些魯帛楚絹已差人送往府裏了,隻怕這會子已經交卸完了,足足裝了三車哩。”
呂不韋也進來給公孫乾叩了頭,陪坐在夏公子旁。呂陶公聽他這麼說,知他與這位公孫大夫的往來並不比自己少。夏公子家的布莊一連六開大門,可是邯鄲城裏的第一大商鋪呀。
夏公子一身淺綠色錦袍,腰間係著一塊棕紅色玉豬,那玉豬滾圓身軀,四肢短小,隻那豬頭、豬鼻子誇張得有些過分,長長的,占了整塊玉的一大半。“哇,真有這麼多玉玩物。”夏公子見公孫乾麵前滿桌子的珍玩,不禁讚歎道,又見那個大金玉簪,便不客氣地拿起來仔細端詳,“不韋兄,你說的是這個玉簪麼?”
呂不韋看了一眼公孫乾,應道:“正是此物,隻怕夏兄來晚了一步,公孫大人已經定下了吧?”
“這玩意還真不錯。”夏公子看著金玉簪上的七彩玉珠閃閃發光,猜想著這個玉簪非比尋常。他前些天剛從楚國販布回來,雖已有了妻少,卻還在外麵尋花問柳的。這次又從楚國帶了個小妾,便是他稱作“楚夫人”的。聽呂不韋講家裏有些楚國王宮的珍玩,便想買些回去。一開始他也不相信呂不韋所講的是楚懷王的愛妃鄭袖之物,現在親眼所見,也不得不信服。又見公孫乾在座,不敢再小視,試問道,“公孫大人可是為太子趙丹準備彩禮所購麼?”
公孫乾見夏公子隨口說出了他的底牌,有些氣惱,索性講明了:“正是。若不是為太子做彩禮,我買你那些布帛做什麼?你想要這玉簪?”
夏公子含笑不語,呂不韋見他倆也很熟,笑道:“適才夏公子還說要送給他的楚夫人呢。大人不知道吧,夏公子這次從楚國回來,又帶了位貌似褒姒、腰若細柳的楚夫人,聽說還是昭氏族的呢。”楚國的昭氏族同屈氏、景氏同為楚國的三大世襲家族。呂不韋一說完,心裏就後悔。這個公孫大人剛剛花了重金買了個小妾,原本說的是如花似玉的楚國美人兒,可接回家一看卻是滿臉雀斑,氣得他要跟那媒婆算賬,可那人早不知去了哪裏。
聽了這話,公孫乾心裏果然很不受用。自己是趙國王宮的大夫,有著千邑俸祿,可其實僅僅是混個溫飽,並不能像這些富商公子哥們今兒趙國,明日楚國、齊國的四處遊冶,買個楚妾又被人販子騙了。一股子酸勁上來,口隨心轉,怒道:“這些玩意我已為趙王定了。一個小妾,竟用王族儀瞻,真是禮崩樂壞之極。”
呂陶公一聽這話,知道這個公孫大夫的妒意上來了,正尋思如何圓場,卻聽夏公子輕鬆笑道:“這有何稀罕,孔夫子不是早就有言,‘昔日禮儀征伐自天子出,如今是征伐自諸侯出,禮儀自大夫出’嘛。”一隻手轉動著金簪,問道:“這個金簪多少錢啊?”
“百五十金。”呂不韋話快,“公孫大人已為趙王定了,這次就對不起了,以後再有好的,我替公子留著。”
“百五十金?”夏公子聞言暗吃一驚,這麼個玉簪竟抵得他的一車魯帛楚絹。從前,他見呂不韋家門前車馬往來稀少,比起自家店前車水馬龍,絡繹不絕,頗有幾分瞧不起。今日才知曉,呂不韋家的這檔子珍玩玉器生意,就是真金,動則上百論千的,贏利隻怕比自家不會少!嘴上可不願服輸,“哼,也就是一車魯帛布嘛,昔日燕王千金買馬骨,今日趙王金簪贈佳人啊。”猛然覺得不對,自己這一攪和,無意之中,幫了呂家的大忙,這公孫大夫還是不得罪的好。眼珠子一轉,半是央求,半是打趣道:“大人今日百金買金簪一隻,昨日百金買魯帛一車,公孫大人啊,還是別買金簪買魯帛吧。”
公孫乾笑罵道:“哼,買你的楚夫人吧。”
呂陶公、不韋聞言想笑卻不敢,夏公子鼓著眼不做聲了。
趙王宮中,趙王正與望諸君樂毅、平陽君趙豹、將軍廉頗商議著魏王派人來索要伯陽城一事。
樂毅乃名將樂羊之後,素知兵法,曾隨趙武靈王攻中山國,被委任為都尉。然則趙武靈王中年退位,將王位讓給了自己心愛的寵妃惠後所生的幼子趙何,就是趙惠文王。趙惠文王十五歲登位,憑著父王的威信執朝,臣民們自都無疑問。然而趙武靈王的長子、原太子趙章頗不服,為安撫趙章,武靈王將他封為安陽君,封地在代郡,並任命武將田不禮為代相。趙惠文王四年,朝會群臣,趙惠文王坐在前麵,武靈王躲在幕後一並接受群臣的賀禮。此時惠後離世已久,武靈王對其思念之情已隨歲月的流逝而淡薄。安陽君朝拜惠文王時,武靈王看到身材巍然的哥哥趙章反而跪倒在年幼的惠文王腳下行朝拜大禮,憐憫之情頓生,竟荒唐地想把趙國一分為二,讓趙章代稱王。此事與臣相肥義、公子成、司寇李兌、代相田不禮商議,老臣肥義、公子成、李兌三人堅決反對。田不禮表麵上也不敢支持,但慫恿趙章奪位稱王之心更烈。朝會之禮結束不久,武靈王、趙惠文王、趙章三人秋獵遊居於邯鄲城外八十裏的沙丘宮,三人各住一處。趙章與田不禮認為時機已到,決定先發製人,他們設下伏兵,假稱主父有令召見惠文王。相國肥義擔心有詐,便按事先與公子成、李兌所安排前去探虛實,果然被殺。將軍高信保護著惠文王,指揮軍士與田不禮等人交戰。公子成和李兌急忙帥援軍從邯鄲城裏趕來,征發四邑之兵馳援,打敗了趙章一黨。田不禮戰死,趙章則躲進武靈王宮中。自負的武靈王還想保趙章一命,不肯交出趙章。公子成、李兌便命軍士包圍主父的沙丘宮,並命令宮中的人全部撤出,強迫武靈王交出趙章。武靈王則命令公子成、李兌等撤兵。雙方僵持七天七夜,趙章見父王也保不住自己的命了,便伏劍自殺。
事已至此,公子成、李兌非常明白撤圍意味著什麼。兵圍沙丘宮三個月,武靈王隻能靠捉幼雀、逮地鼠、接雨水為食,終究餓死在沙丘宮中。可憐這位首倡胡服騎射、兼並中山國、修築長城的一代英主竟演出一幕被屬臣餓死沙丘宮的悲劇。那時樂毅恰在代郡為將,變亂之中,擔心受到迫害,不得已逃往到魏國,但魏國與趙國世代聯姻,樂毅仍得不到重用。不久恰巧北方燕國燕昭王即位,為報齊國殺父破國之仇,不惜千金買馬骨、設黃金台延納天下誌士,樂毅便投奔了燕國,被任為大將。燕國上下曆經十七年的艱苦圖治,又兼有蘇秦為內應,燕昭王發動了一場五國破齊的戰爭。樂毅率領燕國軍隊攻陷齊國七十二城,正當樂毅圍困齊國僅剩的墨城、穭城時,燕昭王不幸病故,太子燕惠王即位。他聽信騎劫之言,撤了樂毅的兵權。樂毅無奈,隻得重又投奔趙國。憑著他一戰破齊的英武威名,趙王封他為望諸君,恰逢平原君被秦王請去做相國了,遂又委樂毅任相國。趙惠文王天資平平,也沒有什麼大誌。合著燕國破齊時,他派廉頗也取了齊國的三十七城。為救魏國被秦國圍攻都城大梁之際,又占了魏國伯陽等四城。秦國因在鹹陽做人質的楚國太子殺人之事,大舉發兵攻楚,魏國危機消除了。現在四海安寧,魏王便派人來向趙王索要伯陽等四城。
趙王坐在上首,一身王者袞服,腰間係著塊罕見的透雕雙龍戲珠的鵝黃玉,那兩條龍都是昂頭弓身,呈“幾”字形,旄角分明,精細異常;頭戴七彩絲帛王冠,正中鑲著一顆黃玉珠,映襯著他那一張瘦削的黃麵容,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若不是那一身王服,倒更像一名文弱書生。趙王麵無表情,問道:“魏王又派人來索要伯陽城,諸君議議,當如何應對?”
趙王話音剛落,就聽一身將軍服的廉頗道:“那時若不是大王派臣下領兵救魏,隻怕連大梁也被秦國攻占了,伯陽等城不能給魏國。”這伯陽城就是廉頗帶兵取來的,當然他不願意退還給魏國。他的話雖然是在大家意料之中,但那急切的語氣還是引得大家都望著他。廉頗此時已年過五十,在趙武王時就是一員猛將。隻見他臉色紅潤,麵龐五官棱角分明,濃眉大眼,嘴闊唇厚,黑密的胡須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威嚴,腰間一塊白色虎形佩玉,張牙舞爪,威武十足。
趙王小弟平陽君趙豹正對著廉頗,穿一身織錦五彩豹紋華服,腰間掛著的也是一塊斑紋古玉豹佩,笑道:“廉將軍說得也是,可如今齊國、楚國都國勢衰微,秦國攻勢咄咄逼人,魏、韓、趙三家還是相互多支持、援助為上。這四城不給魏國,隻怕魏王會不高興。”
趙王注視平陽君,似乎他在認真考慮平陽君的話。
廉頗堅持道:“大王,為救魏國,趙國被秦國占了藺、祁、離石三城,這伯陽等四城就當是補償吧。”
趙王點頭稱是,可想著魏王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開口問道:“那魏王如何答複呢?”
廉頗輕鬆地說道:“這有何難!如今秦國占領著魏國河西七十餘城,趙國才占了他四城,魏王心疼土地,何不向秦國討要去。魏王真要這四城,那也得等到趙國收複藺、祁、離石三城。”
平陽君皺著眉道:“廉將軍這話不妥,魏王視趙國為兄弟手足,危急時刻自然來求。當年楚懷王合縱抗秦,魏國聽信張儀之言,割地賂秦,天下縱約不攻而破,楚國大困。如果魏王惱怒起來,又投靠秦國,則對吾國大為不利。再說太子與秦王的女兒成親,大王已經派人去向秦王請求將這三城作為陪嫁禮歸還吾國,這次也應能收回了吧。”
平陽君所言正是趙王擔心的事情,點頭道:“是呀,寡人擔心的就是這事。”
廉頗道:“大王不必擔心,就是秦、魏聯合,也不敢對趙國怎樣。”
趙王見相國樂毅一直緊鎖眉頭,若有所思,遂問道:“樂相國有何意見?”
樂毅年已過花甲,長須齊胸,雖也是一身武將官服,可腰間卻是文官們常戴的那種圓形玉璧,一麵有紋飾,另一麵卻是素麵,平滑如常,不知是佩者刻意如此,還是刻者尚未完工。樂毅目光犀利沉穩,深吸一口氣,侃侃而言道:“平陽君侯和廉將軍所言都有理。伯陽城等雖小,可要取一城一地,也確非易事。如果還給魏國,那齊國又來討要濟河以東的三十七城,是給還是不給呢?臣思來想去,這伯陽城還是不給魏國為好。秦國自張儀連橫以來,對山東六國施盡欺詐之能,又兼武力征伐;對韓、魏、楚鄰國日侵年削,奪城不下百座,地不下千裏。如今再無一國能同秦國相比。這幾年的攻伐戰亂,天下各國都看清了秦國的虎狼野心,再無一國願與秦國連橫。更何況如今的秦國權相穰侯對山東各國朝歡暮攻,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欺詐手段較之張儀更甚。張儀那時靠的是‘騙’字經,如今穰侯連‘騙’也不需要,動則大軍壓境,逼迫天下諸侯割地臣服,玩弄諸侯於股掌之間。魏國更深受其害,想必魏王再無與秦國結盟之望,秦國也不會再真心與他國結約盟誓了。臣不甚擔心魏國與秦國結盟,臣最擔心的是如今秦國日益強大,秦王、穰侯又野心勃勃啊。”
廉頗對樂毅既佩服又有些不服氣,一方麵樂毅一戰取齊國七十二城,名震天下,廉頗也不得不信服樂毅的才能;可另一方麵,樂毅並沒有為趙國取一城一地,而自己取齊國三十七城,取魏國四城,率軍力拒秦軍,可隻是被尊為上卿將軍,而樂毅卻被趙王封為望諸君,官拜相國。對此,廉頗是有想法的。聽樂毅這麼說,他幾乎是未假思索,問道:“望諸君所言正是大家擔心之事,相國可有何良策能拒秦國,收複藺、祁、離石三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