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毅看了一眼廉頗,又轉向趙王,挺直身子說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當年燕國報仇,燕昭王臥薪嚐膽,曆經十七載,才終得成功。故大王欲收複藺、祁、離石三城,也非一朝一夕能達成。現今諸侯之間,一旦交戰,雙方無不傾其舉國之力,動則大軍出動十萬、二十萬之眾。真如《管子》所言‘一期之師,十年之積蓄殫,一戰之費,十年之功盡’。為收複藺、祁、離石三城,大王之國當上下齊心,勵精圖治。《詩》雲‘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吾國若能持之以恒,積十年之粟,蓄十年之銳,則國強者兵強,兵強者戰勝。到那時,收複藺、祁、離石如水決於萬仞之巔,勢不可擋,無堅不摧,秦軍又豈足懼?”樂毅將自己在燕國那些年的體會娓娓道來,希望趙王也能像燕昭王那樣求賢訪才,治賦重農,獎賞軍功等等,直說得他自己氣喘神激。然而他哪曾想到,言者諄諄,聽者渺渺。趙惠文王原以為樂毅能說出個立竿見影的奇計妙策來,卻沒想到竟是如此一番曠日持久的治國宏論,已是聽得不甚耐煩。聽樂毅講到治賦收稅,便插話道:“相國所言甚對,前日寡人要相國舉薦治賦之人,可有合適之人?”
樂毅道:“代郡郡守趙奢可擔此任。”
平陽君道:“可是那位曾到過燕……”突然覺得自己失言,連忙改口道,“趙奢,他原是武將,能治賦嗎?”
樂毅聽出平陽君是欲說趙奢同自己一樣,在沙丘之亂,也曾為避禍而入燕國。但他因為是趙氏遠族,沒有幾年便回到了趙國,但卻一直不被重用,長期在代郡擔任些閑職。後因他治軍有方,對付胡族騷擾多有立功,才被提拔為郡守。進一步說道:“代郡地處邊境,駐有重兵,以往每年都得調去大量的軍糧。自趙將軍任代郡守以來,代郡的歲入大大增加,連駐守的軍隊不但能自給自足,還能接濟其他地方。”
“嗯。”趙王讚同道。
廉頗問道:“趙將軍鎮守代郡,聽說胡人不敢再騷擾邊民。他這一走,胡人會不會再犯邊境?”
樂毅道:“我聽說趙奢在邊境開設互市,允許胡人與邊民貿易往來。他們需要的布、鹽等物都能自由購得,已不再動則就強搶強要了。隻要繼續允許互市,胡人也還是能相安無事的,不過駐防的軍將一定要能威嚴治理才行。對胡人也不能輕信。”
廉頗聽了深以為然,看趙王時,才發覺趙王似乎心不在焉,老是往門外瞧,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見繆賢正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就聽見趙王說道:“那行吧,就調趙奢任田部吏,代郡守由趙冒擔任。今日就議到這。對了,魏王的使者須賈還在驛舍等著回音,寡人就不見他了,就由相國和平陽君同他談吧。”趙王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
樂毅、平陽君趙豹、廉頗三人齊躬身退出。
繆賢憨態可掬地進來叩頭請安道:“大王安康。”繆賢叩頭那可真是五體投地,連腰間的佩玉都要觸到地麵。
趙王長長地籲了口氣,見繆賢那副笑眯眯的樣子,便知他有什麼好的消息。“嗯,有何事要奏?”
繆賢越發恭順得像條見著主人手中拿著骨頭的狗一樣,憨笑道:“大王前幾個月壽辰,小的無能,沒能給大王尋到好的東西做賀禮,心裏想著一直不安。前些天下官聽說有客商從楚國來,便尋著他問可有什麼好的東西。那人說有,但要帶到燕國去,說什麼燕國打敗了齊國,是當今天下第一強國。臣一聽這個癡人竟如此愚昧,便訓斥他,燕國地處北方,一年四季有三季天寒地凍,怎比得了趙國?前次燕王約趙王在邊境相會,送給大王的禮物比不上吾國一個郡守之禮,如今燕國人走路都到邯鄲來學,他們懂得什麼美玉珍寶?那人被臣羞辱了一頓,拗不過臣,便將所帶的珍玩拿了出來。”說到這,繆賢停住話,從懷裏掏出一個黃絹布包放在趙王麵前,揭開來看,正是呂陶公送給他的那兩顆黑白寸徑玉珠。趙王生平第一次看到這樣大的玉珠,不消說,也是歡喜異常,拿在手裏仔細端詳,連聲稱讚道:“好,好。繆卿忠心可嘉。”
聽到趙王由衷的讚歎,繆賢心裏甜蜜蜜的,指點道:“這黑的能照出手指來,白的跟羊脂球一樣。這麼好的玉珠,可從沒有人聽說過呢。”
“嗯,楚國不愧為天下大國,這樣一對玉珠,已是十分罕見稀奇,可竟然從無傳言!那名聞天下的和氏璧,寡人實在無法想象是何等樣子。”趙王接著繆賢的話說道,他由眼前的玉珠,不禁聯想到和氏璧,“哎,那和氏璧自從被偷去,就再無消息,寡人若能得睹此物,平生心願足矣。”趙王眼裏流露出迷離失望之色。
繆賢乍一聽趙王說到和氏璧,還以為趙王知道了什麼,驚出一身冷汗。待趙王講完了,才知道趙王不過是無端發的一番感慨。雖暗中透了口氣,但神色已很不自在。好在趙王還沉浸在對和氏璧的神往之中,並沒有看出他的失態。“愛卿啊,你平時跟這些玉商接觸得多,可要替寡人多留心呀。”趙王道。
“是,是。”繆賢忙不迭地點頭應道,“臣一定謹記在心。”
“嗯。”趙王手裏把玩著那兩顆玉珠,期盼地看著繆賢說道,“再過兩個月就是威後娘娘的壽辰,壽禮置辦得怎麼樣了?”
“大王,那楚國的商人手上還有些玉器珍玩,都是楚國宮廷之物。要不都收下來?”繆賢不失時機地說道。
“嗯,你要仔細驗看,別被那些奸商騙了。”趙王叮囑道。
“嘿嘿,不會的。”繆賢幹笑道,“邯鄲城裏有誰敢騙我,我就把他處以宮刑,讓他一輩子來伺候大王。”
“哦,你可不是寡人罰刑的喲?”趙王打趣道。
“那當然,臣是自願的嘛。”繆賢肉麻地說道。
兩人邊說邊走,來到後宮。一大群官宦奴仆緊隨其後。穿過一連三座宮殿和回廊,已經到了趙王正室威後的住處。這趙威後說來還是齊泯王的四公主、當今齊襄王法章的姐姐。她尚未出生,便被齊泯王和趙武靈王指腹為婚,定下了要嫁給趙王的幼子趙何。到十三歲那年,已經登位稱王的趙惠王正式以迎娶王後的大禮將她娶來。那時候正是齊國國力如日中天之際,齊泯王又是個目空一切的混世魔王,這對趙惠王鞏固王位,可說是一個十分有利的因素。那年趙武靈王後來對廢長子而立幼子有些後悔,曾想再改過來,但也顧忌到趙惠王迎娶的是齊泯王的女兒,這才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轉而更荒唐地想把趙國一分為二,立長子趙章為代王。真是大錯特錯,釀出慘禍。現在,威後為趙王生育了兩個兒子,趙惠王吸取父親的教訓,早早地便將長子趙丹冊封為太子。然而,自打趙丹被冊封為太子,不消說被宮裏宮外的人都寵幸得無以複加,養成了他驕橫放縱的脾性。這一點,連同樣驕橫的繆賢也看不慣了。為這,繆賢到趙王麵前沒少說趙丹的不是,弄得趙惠王現在對這個長子並不是那麼的喜歡了,比較起來,反而更加喜愛年紀尚小的小兒趙安。然而不管怎樣,太子就是太子,趙王無論如何也不願看到父王一代的悲劇在下代身上再演。因而,除了對太子嚴加管教之外,也沒有其他的好辦法。可是太傅一換再換,趙丹還是那副德性。趙王也無奈,隻得嚴令太子每日必須到他或威後麵前來請安。趙王進來時,守在園門外的宮女見趙王來了,立刻慌慌張張地進去報告。待趙王進來見到威後和太子時,連小兒趙安也在,三人的臉色俱都不自在。善於察言觀色的繆賢自然一眼看出,威後正在訓斥太子。趙王卻沒有那麼心細,自顧自己坐下。威後和趙丹、趙安都到他麵前來請安。請安後,三人都無話。趙王這才看出威後的氣色不太對,問道:“哦,你們剛才說些什麼呢?”
一身盛裝的威後看了一眼趙丹,裝作平靜地說道:“哦,沒什麼。”垂掛在她胸前的一串玉珠鏈恰好觸及她腰間衣邊,五顏六色的玉珠,煞是好看。
趙王又問趙丹,“看你臉色不好嘛,怎麼了?”
“沒什麼,可能是孩兒昨夜沒有睡好吧。”趙丹吞吞吐吐地說道,右手玩弄著胸前的那塊透雕白玉龍,左手玩著自己的衣帶,頗有不安之態。
“哦。”趙王又轉眼看著尚隻有七歲的小兒子趙安,小小年紀,一副怡然自得的稚氣,問道,“安兒可睡得好?”
“好。”趙安帶著童腔道,“孩兒醒來時太陽都照到床前了。”紗頭巾帽正中間鑲嵌著一塊血紅瑪瑙珠,顯得十分可愛。
“嗯。”趙王很高興,正色對趙丹道:“丹兒,父王決定派虞卿作你的太傅,你可要好好跟著他學。”
趙丹一聽有些急,虞卿此前是小兒趙安的師傅,要求可嚴格呢,他看一眼弟弟趙安,說道:“父王,孩兒跟著師傅肥舍好好的,幹嗎要換啊?”
趙王看著他兩人,說道:“肥舍並不是不好,就是太放任你。虞卿學識淵博,要求也嚴,這對你日後會有好處的。”
趙丹看一眼繆賢,他心裏清楚一定是繆賢又在父王麵前說了什麼,應道:“是,孩兒尊記父王的教誨。”又聽見趙王說道:“這次與秦王的九公主定親,往後可要待她好些。聽說秦王對這個九公主很憐愛,魏王請求嫁給他的弟弟信陵君,秦王都沒有答應。樓緩說嫁到吾趙國來,沒想到秦王同意了,而且,聽說連宣太後也願意。你可知道,當年楚太子在秦國做人質,因酒後失手打死了一個秦國小役官,秦王就派白起發二十萬秦軍攻占了楚國都城。你娶的是他的女兒,可要當心些。如今秦王南並楚國五十餘郡,聲威如日中天,天下無人敢得罪他啊。”
“爹說的是,孩兒牢記在心。”趙丹是個花花公子,宮裏的宮女雖紅豔無數,可想到要娶來的是異國他鄉的妙齡女子,又是秦國的公主,心裏自然歡喜,立刻口齒伶俐地答應道。
趙王看大家一眼,輕鬆地說道:“當年晉公子重耳娶了秦穆公的女兒,才回國奪得王公大位,成為春秋五霸。爹不是怕他秦王,也不想你將來稱什麼霸。隻是想借著這機會,收回藺、離石、祁三城,兩國結秦晉之好,也是社稷福音啊。”
趙王又叮囑了趙丹兄弟倆人幾句,這才打發他兩人走。趙丹走不到一會兒,一個官宦急匆匆地進園來,一邊走一邊喊道:“威後,威後,不好了,太子的侍女自盡了。”說著進屋來,見趙王、繆賢、威後都在,知道自己闖了禍,一時間愣住了。趙王臉色難堪,雙目注視著他,喝問道:“怎麼回事?”
那官宦不敢隱瞞,結結巴巴地說道:“聽說,聽說那侍女才選進來不久,今年隻有十三歲。太子昨夜要她侍寢了一晚,今早就在園裏上吊自盡了。”
趙王一聽,氣得臉色鐵青,怒吼道:“將那畜生給我叫來。”
威後勸說道:“大王,請息怒,丹兒如今也長大了……”
趙王起身道:“他尚未娶親完婚就鬧出這種事來,如果讓秦王知道了,豈不又要惹他生氣!唉!藺、離石、祁三城想要收回來又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