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3 / 3)

“沒有,絕對沒有!”

“那好,我給你介紹一個吧!”

“不不,現在不考慮。”

問者想給年輕有為的學生牽線搭橋,答者矢口否認不露廬山真麵目;雖說是真真假假,逗逗笑笑,但足見陸教授治學一斑,良師益友情感真誠。

他討厭那些整日沉湎於卿卿我我之淵的氣短男兒。氣不能短,但發不可長,指甲須隨時修剪,衣冠要整潔大方……他管得竟如此具體並升華到理性高度:“醫生是個無比高尚的職業,我的學生不僅醫術要好,醫風純正,而且言談舉止都應在患者麵前樹立起應有的良好形象。”

這幾年,為數不少的年輕醫生托人找關係要進骨科。骨科的手術量超過一個市醫院的手術量,每年僅急診就高達8000多人次。盡管忙累,可他們偏來。他們是衝著陸裕樸教授來的;他們是衝骨科的工作環境、學習環境和濃厚的學術氣氛來的;他們說:在骨科成長快,平等競爭,是個施展才能的地方!

醫院手術室對骨科的評語:碰上骨科手術日你就別想喘口氣,手術總是排得滿滿的。陸主任的那些弟子個個都是手術狂!

但願中國多一些這樣的狂生!

陸裕樸的學生走出四醫大都是醫術高超的“一把刀”;走到國外居然能拿到當局特許的行醫執照。

於是,美國人來了,英國人來了,日本人來了,前蘇聯的衛生部長也來了。

丹麥內政人臣霍爾貝亞參觀了陸裕樸親於創辦的骨科中心,表示回國後要派留學生來進修。

一些美國的醫學專家熱情地表示:“隻要是陸裕樸先生的學生,是你們科的醫生,任何時候到美國,我們都歡迎!”

運用英語像用手術刀一樣純熟的陸裕樸用帶著鄉音的中國話答道:“我們中國人完全有能力培養出最優秀的醫學人才,當然留學生我們還是要選送的。”

1992年1月,陸裕樸應邀赴美講學歸來。

哥倫比亞大學,約翰霍普斯大學,依阿華大學,路易斯安娜大學……都在那一年響起了一位著名的黃皮膚醫學教授的聲音。

然而,無人知道這是一位身患絕症的老人,活著的生命在他體內還隻剩下一年的光陰。

他攜夫人又來到了舊金山凱撒基金會醫院,這是他當年工作過的地方。他攜夫人又來到舊金山海濱,當年他年輕力壯,隻遠遠看著異國青年男女在海灣裏嬉戲,如今他帶著夫人來了。他和大人會心地笑了:哦,我們都老了。

但他們都不會甘願隻是這個世界的觀眾。

一台標價4700美金的設備吸引了他們的視線,可他和夫人隻有備用的3000美金。於是通過關係在美國走了個“洋”後門,用優惠價買了下來。一台設備分四個包裝箱,兩位教授囊中羞澀,隻好自己動手搬運。他們幾乎什麼也沒帶,把那套設備當作自己的大件“行李”免稅運回來了,輕輕鬆鬆地回來了,仍像30多年前那樣,這套新設備又搬進了西醫大骨科中心的實驗室。

除了帶回設備,他還帶回新思維老觀點:“外國人是有錢,設備也好,但並非什麼都比我們強。不要說國外工資高,是國內的幾十倍,但我們終究是被人家當做廉價勞動力在使用,我們真正的事業在中國啊!”

也許我們不該把一位老專家身患絕症仍努力工作愛國愛民無私奉獻的故事訴諸更多的文字,似乎要教導大家都不愛惜身體……生活的確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前,人們能夠十分感動地為置身的文化所溶化,而今傳統的故事即使還有市場也很像被擺上了曆史的拍賣台。

事實上,任何一種有關世界的看法一旦以極端的形態出現,都會使我們付出代價。

就在陸裕樸從美國講學歸來不久的一天,有位高考差兩分而落第的陝西姑娘被送到骨科來了。誰能想象這位眉清目秀的姑娘是用了怎樣的力氣,居然能用菜刀把自己那隻握筆的手從腕處完全砍斷。醒來後,她問:“你們為什麼要替我接起來?”

她慟哭著發瘋似地要拔出輸液管,要重新毀掉醫生幫她接上的手!

她沒有父母,是靠哥哥供她讀完高中。現在哥哥仍要掙錢謀生掙錢為她繳醫藥費,不可能每時每刻陪著她,她覺得自己已是累贅根本不想活了。這個難題似乎超出了創傷外科的範疇。仍然得有護士日夜輪班守著她。

一位老人的聲音不斷地出現在她的床頭。沒辦法了,他隻好給她講自己的故事,甚至對她下淚。

他說自己已經患了兩次癌症還想活下去,而你這麼年輕,手會好起來的,還能讀書寫字,能做一切,連疤痕也可以做整容手術……

姑娘被打動了,望著麵前這位慈祥的老人,她無法解釋,一個人的生命為什麼這麼頑強!

陸裕樸教授在與世長辭的前夕,有這麼一個早晨,他突然大發脾氣,令骨科研究所的三位主任、副主任代他去狀告學校黨委:為什麼在靠近骨科研究所的地方搞違章建築?

陸教授怒火燃胸是有根由的:原來胸外科新蓋起的實驗室擋住了骨科研究所的三孔窗戶,使其采光受到嚴重影響。為此,陸老曾提了幾次意見,卻未見動靜。

準確地講,不是無動靜,而是學校的處理措施不能滿足陸老的要求。

陸老的要求很幹脆:拆掉那座“違章建築”!

學校李林東政委下到現場觀察調查後提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將胸外科的實驗室切去兩角,露出骨科研究所的兩孔窗戶。這樣骨科的采光將得以大大的改善,胸外科的工作也照樣能開展。李林東政委本來想把這個處理意見親自告訴陸老,有關部門的領導卻說:政委不必跑這個路了,由我們把你的意見轉達給他就是了。

沒想,倔強的陸老根本不接受這個折中的處理方案。

就這樣,骨科研究所的三位主任來找校長蘇博少將和政委李林東少將。不巧,校黨委正在開會,校領導無法接待三人,他們隻好就在秘書辦公室坐等。等到上午快12點鍾了會還沒散,三人便怏怏而去,甩下話說:陸教授交給的任務沒有完成,下午我們還來!

黨委會一結束,秘書把陸老派人“狀告黨委”之事向兩位校領導作了報告。蘇博同李林東交換了一下意見,說:“看來這回陸老是真動肝火了,我是他的學生,也許有些話不便說,還是請政委親自出馬做做工作如何?”

李林東說:“陸老的敬業精神可佳,他的犯顏直諫、磊落品格更令人敬佩。隻要把情況向他講清楚,我相信他會理解的。好吧,我去。”

顧不上吃飯,李林東就來到陸裕樸家。近日陸老患病未出門,隻見這位老人穿著睡衣蜷臥在沙發裏,卻沒有一絲倦意,眼睛凝視著窗外的梧桐,一動不動。顯然,他在為“問題沒解決”而生氣呢!

“陸老,我來是向您把情況擺一擺,希望能得到您的理解和支持。”李林東坐下來便開門見山坦誠地道明情由,“學校經費緊張,而眼下房地產炒得火爆,我們一時掏不出那麼多錢為胸外科買一塊地皮建實驗室,所以校黨委研究決定在您那個領地左側找塊地方建了座房子。你老有意見可以理解,可是拆掉胸外科的實驗室又不現實。骨科需要發展,胸外科也需要發展,作為我們學校領導這兩方麵都要考慮。關於切去胸外科實驗室兩個角是我想出的主意,不知上次他們給你講清楚了沒有。我希望你就給我一個麵子……”

這時,陸教授驀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緊緊地握住李林東的手,說:“政委,你不用說了,你已經給了我麵子,我們照你的意見辦!”

等政委前腳出門,陸裕樸就馬上甩掉睡衣,穿上軍服,急急匆匆地去了骨科研究所。

他對科室負責人說:“你們不要再去告了,政委已給了我麵子,我們也要給政委一個麵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們要顧大局!”

由他發起“狀告校黨委”的風波就這樣又被他迅即平息了。

一些研究生依然懷著對導師的崇敬心情告訴我們:陸老就是這樣一個人,“正正直直做人,明明白白做事”——他的可貴不僅在於他事業的突破創造,更在於他終生恪守的高貴人格。

李林東不禁為之動容地感慨:陸老和我們的心是相通的!

他和蘇博校長商議:陸老近日身體欠佳,給他燉碗甲魚湯送去,讓他補補身子吧。

這一刻,絕對不是僅僅在陸裕樸家裏,而是整個校園都溢滿了純正的清香……

陸裕樸教授迎來了1993年元旦,又奇跡般地度過了春章。在他走進76歲的時候,第四軍醫大學為他舉辦了“慶賀陸裕樸教授從醫從教五十周年”慶典。

會前,學校和醫院領導來到他的病房。他已經穿起了軍裝,像一個真正的將軍……從延安時代開始籌建軍醫學校的老領導有的已經去世,有的已經離休,但解放前夕就到這兒的老領導還在,還有許多白發蒼蒼的老教授。他們多數都跟陸裕樸夫婦一樣,是東部人,年輕時就告別故鄉來到西部,從此把畢牛的學問和年華都獻給了大西北……

陸裕樸感到想說的話很多,但他隻說了10分鍾,當說到“我怕和大家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這幾十年,對不起大家的地方,請原諒……”許多人都掉了淚。

1993年3月29日,陸裕樸躺在病榻上捱過他生命的最後時刻。聽護士長劉建華說,陸老在“最後時刻”仍囈語不停。劉建華以為他有什麼心裏話要說,忙俯身下去,陸老囈語著:

“梯隊建設,……人才培養……要抓緊呀……抓緊呀……”

久久地,久久地凝望著陸裕樸教授那慈祥、純樸、寬厚、永遠微笑著的遺像,我們心中說不出在翻騰什麼……本世紀30年代,愛因斯坦曾給他非常欽佩的一位老師寫過一封賀其壽辰的信。我們願在這個懷念的日子裏,采擷愛因斯坦曾經在給老師的信中說的話作為敬獻給陸教授的花環我懷著無比敬仰和愛戴之情緊緊地同你握手。你把如此深奧淵博的知識、才能,同嚴於律己的自我克製精神融為一體,在默默無聲地為社會服務之中尋求自己生活的真正樂趣。我們大家衷心地感謝你,不僅因為你所取得的成就。人類真正的進步的取得,依賴於發明創造的並不多,而更多的是依賴於人的良知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