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誰知道,當造反派們強迫骨科的病員寫大字報批判陸裕樸時,這些病員寫出的卻是一張張表揚信:說他對病人好,不讓他手術讓他搞衛生,他給我們洗腳洗身子比護士洗得還幹淨;有人驗傷口戴大口罩,他驗傷口用鼻子聞……上帝啊,這是真正的上帝!
他們不會忘記,正是這個“反動學術權威”,從廣播裏得知骨科一位下肢斷離再植的病人術後急需輸血,而當時血庫無血,他立即跑去要求獻血,說:“我是O型血,抽吧。”血庫負責人見他年齡人,不肯抽他的血。他下午又跑去,索性躺在采血床上挽起了衣袖,300毫升鮮紅的血液從他的血管裏流入病員的身體。剛獻完血的他又多方要求到病房參加搶救工作。在搶救中,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力排眾議果斷地提出搶救措施,才使病人轉危為安。他並非要表現什麼,他為搶救危重病人先後6次獻血,多達2000毫升……
血不是水!
他猶如一位泅渡者在劫難的波濤中一次次撲向海岸,直到1978年,組織上為他恢複了名譽,實現了他入黨的夙願。
這年他已61歲,從遞交第一份申請書算起,他奮鬥了十幾年。
1979年,鄧小平委托方毅接見陸裕樸等那些曆經磨難、飽經風霜的跋涉者。也就是這一年,陸裕樸夢寐以求的刨傷骨科中心成立。這與他歸國時的宏願已相去了23個春秋。他擔任四醫大的副校長,也仍做骨科的主任。十年奠基,十年斷代,他抓基建、抓醫療、抓科研,更注重抓人才培養。他那輛功績卓著的舊自行車又伴隨他高速運轉起來……
這不是誰的錯誤,孩於生下來就是這樣。
這種病稱“先天性馬蹄內翻足”。
在中國,患者多達二三百萬。二三百萬嬰兒如未獲良好治療就將終生殘疾。更糟糕的還在於這種病具有遺傳性。
陸裕樸歸國之初大腦裏就印滿了這些孩子們的足跡。第一個接受他矯正畸形術的是兩歲患兒郭省運,那是1957年2月20日,六個星期後,郭省運兩隻嬌嫩的腳掌端正平穩地落在地上,留下他出生後的第一雙腳印。成功的喜悅溢滿了寒冬。
接踵而來是一位普通婦女懷裏抱著的剛出生七個月的女兒小程英。年輕的母親見到陸裕樸,還未說話,眼淚撲簌簌往下滾:“我跑了好多醫院,都說這病沒法治。誰要是能把找娃的腳治好,就是割我身上的肉也給!”
28年過去了,亭亭玉立的程英姑娘就是用陸裕樸教授給她的一雙腳,走進學校,走向生活,踏上蜜月之途。今天,連她自己都很難想象,自己在嬰兒時的雙腳是什麼模樣,更不知道,她那雙腳早已印在美國醫學權威書刊上令專家們搖頭晃腦繼而又目瞪口呆。
程英結了婚,有了幸福的家。可是當她的男孩降生時,她看見孩子那雙腳,傻了!
於是程英的母親,又像當年抱著小程英那樣,抱著外孫找到了陸裕樸。程英叫了聲:“陸伯伯,你看我兒子的腳……”就哭得抬不起頭。
孩子患的也是“先天性馬蹄內翻足”。孩子很快被送進了手術室。手術做得很漂亮。
當程英和他的母親得知陸教授已患了腎癌,頓時她們娘倆的心碎了。程英的母親找到了陸教授的家。這位當年曾發誓誰要治好她女兒的腳,割自己身上的肉也給的母親,突然聲淚俱下:“陸教授啊,你救過我家兩代人,還治好了那麼多人,可你自己卻成了這樣……我沒啥報答你,我願把我的腎給你……”
陸裕樸低下了頭,深深地低下了頭。這不是感謝,不是祈禱。這位曾在運河邊上長大的鄉下人的兒子,在他人生的暮年,看到了“上帝”!
有誰知道,從給兩歲的郭省運、七個月的程英醫治起,為了“先天性馬蹄內翻足”這個科研課題,陸裕樸對兩位小患者的病例足足跟蹤了28年!直到1985年10月,四醫大特邀國內13位有名望的專家教授,對這項成果進行了最後的鑒定。
而出現在鑒定會上的郭省運已是個魁梧健壯的30歲的漢子,小程英已是個年輕的母親。
28年的苦苦探求,至今已有800多孩子1000多隻腳得救,避免了殘廢兒的厄運。而陸裕樸教授卻是白發蒼蒼,一身疾患。
他把自己獻給了“上帝”,無悔無怨。
“上帝”把愛心賜給了他,山高海深。
1986年1月27口上午1時,一輛吉普車一路鳴響喇叭,把一位青年女工和她的十個手指送到了骨科。女工叫王甫濤,在操作切紙機時,機器失靈,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十個指頭被完全切斷。
不必細說手術的複雜和精細。總之這不足可以停下來歇口氣再幹的微雕,這是顯微鏡下爭分奪秒的高技術活體功能再造。
24小時過去了,還有兩個小拇指在冰箱裏。
手術連續進行了27個小時。
手術成功的消息轟動了海外。
麵對醫學史上的首例奇跡,國外的一些醫學專家震驚了:
“這一成功,是對整個人類的激勵。”
手術後的王甫濤十指功能恢複良好,能靈便地寫字、打毛衣。一批又一批歐美專家同行來訪時,都想見見王甫濤,都願同她握握手。看到她吃麵條,叫道:“噢!我們吃麵條還夾不起來,你看她!”
當外國專家看到直接從事這手術的8名中國軍醫,平均年齡不到30歲,陸裕樸和骨科的其他幾位教授都在旁邊當高級助手時,外國專家非常驚訝,並稱:“你們的這群青年,是耀眼的星座!”
想到這些年輕軍醫到骨科時隻有20來歲,陸裕樸知道自己的年齡真的不小了。
但更清楚地提醒他記起自己年齡的是他67歲那年秋天,突然出現血尿,妻子酈清把他的尿樣進去化驗,他的腎出現了令人發悚的大毛病。
當程英的母親願把自己的腎獻給他時,他不久住進了北京301醫院,切除了一個腎。
少了一個腎的陸裕樸仍要上全班,腰裏多了一條特製的雙腰帶,因為腰部需要保護和支撐。
第二年夏天,他再次血尿,膀胱出現癌腫。專家們來為他會診,都是全國著名的專家。他與他們發生了爭執。酈清沒有站在他一邊,於是夫妻之間也發生了爭執。
酈清說:“他們是對的,膀胱全切除能保證你再活20年!”
陸裕樸說:“全切除,輸尿管放在皮下,我還怎麼到手術台前去!不能做事,活上20年幹什麼!隻要能工作,讓我活一年也行。”
窗外是北京的盛夏,暑氣逼人。酈清拿起筆,顫抖著在丈夫堅持的手術單上簽上了名字。
陸老又回來了,又回到他的骨科。他比從前更急切地同國外聯係,繼續把自己最得意的學生送到國外留學。每個學生走的時候,他都送上火車送到機場,說:“我們已經老了,將來,要靠你們。”每個學生臨別都緊緊握住導師的手,兩眼熱淚,深深感動。
不久,陸裕樸又做了膽囊切除手術。術後,他又站起來了,仍然全天泡在骨科。在他的內衣口袋裏,放著一張表格,他的博士生、碩士生以及骨科的住院醫生都在這張表格裏。每次洗澡換衣服時,酈清就把這張表從要洗的衣袋裏搬到幹淨的衣袋。夜裏休息前,陸裕樸常常拿出來看,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細細閱讀,眼鏡一會兒摘下一會兒戴上,他究竟讀什麼呢?
做陸裕樸的學生很難。
難就難在他要求你必須超過他:“好的老師就是要培養出超過自己的學生!”
陸裕樸有他的治學標準:做醫生,做博上生,乃至做院士,無非都是為了看病和更好地看病。
可不知為什麼,評職稱臨床是軟指標,論文和外文是硬指標。軟的真軟,硬的並非全硬!他不無氣憤地對學醫的兒子說:
“你外文再好,學成英國人,不會看病解決傷病員問題,頂什麼用!”
臨床就是臨戰。一切必須圍繞臨床。
剛畢業的醫生到骨科,必須做三四年臨床工作才能報考研究生。按文件規定,畢業工作兩年的研究生就可以當然成為主治醫師,可分到陸裕樸的骨科,你要先從最初級的住院醫生做起,哪怕做了3年,處理臨床病人達不到高級醫師的標準,還得在住院醫生的位子上呆著,他嚴肅地忠告你:隻靠學曆是不能治病的。
隻要是剛下到骨科的醫生,不管值不值班,有了急診,他一道命令把他們都趕到現場,沒事也要待在病房。一切都是為使他們盡可能多地接觸臨床,在實踐中成長起來。
陸裕樸說:“我們的軍醫既應該是某個門類的專家,還應該是多麵手。這樣,不論上前線還是赴災區,一個主治醫師和一個護士長就可以組建起一支技術全麵的醫療隊。我的目標是:我們骨科隨時都可以組成八九個這樣的醫療隊。”
專門的顯微外科訓練室建立起來了,動物實驗室建起來了。陸裕樸三令五申要學生把小白鼠尾巴卜的血管(0.05—0.07mm直徑)切斷接上,再切斷再接上,要熟練準確,要迅速快捷,要血管暢通。大家整日坐在顯微鏡前做著比繡花還細的訓練,常常熬到夜裏12點,練得眼發直,脖子變硬……偏在這時陸裕樸親臨督陣,一頁頁翻著訓練登記本考勤,令你絲毫馬虎不得。
他嚴厲得幾乎不近人情,一位他最得意的研究生,一次局麻不好,病人發出輕微的囁嚅聲。現場指導的陸裕樸非常生氣:“怎麼現在還做不好局麻?做好局麻!你要把病人當成你自己和你的親人!”聲音雖然很小,但威嚴得不可抗拒。
有位多年一直配合他手術的教授記憶中留下這樣的數字:陸主任為了帶出一個學生,少則帶20多次手術,多則60多次。即使在他重病後不能親自上手術台,但仍常到手術室指導,放手不放眼。
嚴師出高徒。經過10年磨練,才有了陸裕樸的學生們創造十指再植成功的奇跡。1991年1月,首屆全國骨科中青年學術論文評優會召開。陸裕樸的一批學生們迎來了這個檢驗實力的機會,他們被選入參加評獎的論文全部獲獎,在全國同行中引起震動。
當然,在骨科也有這樣一個有趣的現象,閑暇時老師會突然問學生:
“你有沒有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