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3)

第二十六章

歸去來兮,鏤骨銘心的情思——血不是水,他在人生暮年看到了“上帝”——做陸裕樸的學生很難,而外國專家說:隻要是陸先生的學生,我們都歡迎——最後時刻的囈語……

1949年夏天,解放軍南下的腳步聲已響遍了這座號稱“虎踞龍盤”的古城。戰爭還在繼續,年輕的共和國即將誕生。

就在這個時候,作為民國中央大學醫學院講師的陸裕樸毅然決定赴美留學——他無意因為解放而放棄這個機會。

“都解放了,你為什麼要出國?”一些同事朋友親戚鄰居們都對他發出疑惑的追問。

“中國難道就不需要發展醫療事業?我一定得走!”陸裕樸滿臉通紅,他生氣了。

他已於年初聯係好了出國的事宜。在有些人眼裏,他的這一決定是一個政治宣言。

酈清是陸裕樸的夫人,也是陸裕樸的同學。40多年後的今天,往事重提,這位銀發如絲的兒科教授追憶說:“我們倆大概除了都很固執這點是相同的外,再沒有相同之處。我是浙江諸暨人,他是江蘇宿遷人。宿遷縣離山東不遠,所以,他有些山東人的性格……”

她的話語淡淡。淡是別樣的濃……濃到他們年輕時的相愛。

陸裕樸執意遠行異國求學之際,酈清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最小的孩子才6個月。她知道丈夫口袋裏裝著的還是國民黨的護照,根本不信他能辦成出國手續。於是她生氣地說:“你去吧!”

他真去了。

時任南京軍管會主任的劉伯承將軍居然在他的出國留學申請書上簽了字。——他為此一直引為驕傲。

你為什麼那麼自信,劉伯承將軍又為什麼支持你出國?

個正在從血泊裏站起來的民族,遍體鱗傷,百廢待舉。錢學森、李四光……還有許多愛國學者都在爭取回來,而你卻要出去。他身邊閃過一束束帶芒刺的日光。

他要走了,上海外輪碼頭熏風習習,拂起無限依戀:“兩年之後我一定回來。”這是他留給妻子的諾言。說罷,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如今酈清教授還清楚地記得他們分手時的情景。他走得很快,一直走到輪船上連看都沒再看她和孩子一眼。

可是,他這一走,想回來就難了。

1951年秋,苦學兩年的陸裕樸準備啟程歸回,不想美國政府拒絕他返回紅色中國。

他聽到這樣一個聲音:美國在朝鮮半島正遭遇中國軍隊的頑強抵抗,你回國後就會被派到朝鮮。

他接到美國移民局一紙通知:你如果離開,或試圖離開回到中國去,將被處5000美元罰金,並處以五年徒刑。

陸裕樸的心在嗚咽。

他駕車離開紐約。從東海岸一直開到西海岸的舊金山一在一個“自由”的國度裏尋找一個中國學者的自由。他結識了著名地礦專家錢寧夫婦。那是一個鬱鬱不安的周末,錢寧悄聲告訴他:“要想走,就請簽個名吧!”

1954年,這張簽署著幾十個中國學者姓名的名單通過印度駐美使館到了日內瓦,轉到了參加日內瓦會議的中國總理周恩來手中。海外遊子終於盼到了歸期。

1955年夏,陸裕樸一行32名學者曆盡千折百回登上了駛往祖國的海輪。

“你為什麼非要同國?”美國同行們這樣問他。幾十年後還有人在間他。

回國前,這位黃皮膚的年輕人已是令人羨慕的骨科主治醫師,年薪12000美元,那時花2000美元就能買到一輛漂亮的小轎車。今天,一位骨科主治醫師的年薪已達12萬美金,不少當年的同學都是腰纏萬貫的百萬富翁了。一個令人骨酥身軟的誘惑啊!但它卻永遠無法超越曆史在一個中國人心中的沉澱。

祖國與民族不是一個虛幻的影子,他懂得它的含義,更懂得一個殘破的中國,一個貧窮和落後的民族統一在五星紅旗下將意味著什麼。

“我一定要回國!”語言並不是最美好的聲明。陸裕樸匆匆地變賣了自己的汽車和一切可以變賣的東西,並用那錢購買了大批手術器械。為了使這些器械能延長使用壽命,他甚至連各種型號的備用螺絲釘都買了兩三千個。不少器械至今還在四醫大骨科手術室裏使用著。

歸來後他把那些器械全都捐獻了。

但他在捐獻之前卻忽略了一件事:過中國海關得先納稅。

要不是妻子到廣州接他,他就回不了西安。因為納完稅,他就沒錢了。

他對妻子說:他在美國還留F3000多美元是讓他的朋友購買書刊寄到國內。

30多年過去了,那位忠實的朋友夫婦年年如期寄來最新出版的《骨與關章外科》的雜誌。錢早已用完,他們就掏自己的腰包。丈夫逝世了,妻於接著寄。他們都是陸裕樸夫婦在南京中大時的同學,但已經很難說,這隻是他們對老同學的情感。

視書如命的陸裕樸就是在文革中也要千方百計把丟失的郵件找回來。如今,他擁有了從1949年以來全部的英國版和美國版的骨科雜誌。這是他唯一的財富,這筆財富是骨科師生們多年來共同分享的。

——這就是他要回到祖國的回答。

在這個答案中還保留著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1955年,我回國前就已經知道,我家在土改時被定為地主,我父親(當過國民黨時期的小學校長)被關押在揚州。但我還是要回來,我堅信國家需要我。”

建國初期,四醫大附屬醫院骨科僅有24張病床,五六名軍醫,陸裕樸就任骨科主任。

在美國,當他看到人家建、上起的設備齊全、人才濟濟、技術先進、資金雄厚的骨科中心時,他就萌生一個宏願:我一定在中國搞起自己的骨科中心!

這個宏願變成了終生折磨他纏繞他的精靈——就像係在一位舞蹈演員腳上的紅舞鞋,從上腳那時起,就不停地跳躍飛轉,直到生命的終結再也無法解脫下來。

陸裕樸修複的第一倒傷殘病人就是一位上過朝鮮戰場的誌願軍戰士。他叫劉鋼鎖。

劉鋼鎖是拖著一條癱瘓的左腿來找陸裕樸的,美國人的彈片切斷了他的左腿坐骨神經,膝以下肌肉全部壞死。

陸裕樸望著這條已負傷4年零8個月的殘腿陷入沉默,他沒趕上抗美援朝,現在卻聽到戰士的拐杖在醫院的走廊裏發出沉重的回響……陸裕樸不能忍受自己對這條殘腿束手無策,他要對國外文獻所下的“一年以上的晚期神經損傷無修複價值”的斷言進行挑戰!

他決意為他手術。

他是把自己的心吻接在傷病員破碎的心房上去理解戰士的痛苦;他神奇地把缺損9公分長的神經吻合起來恢複了生機;他成功的創造打破了一個壟斷性結論!

30多年過去,他和他的學生們為中國傷殘軍人和老百姓修複了大量晚期神經傷,其中包括受傷長達21年之久的也居然複活了!令國外醫學界驚訝的是,那些早已萎縮、壞死的神經是怎樣經一雙神奇的手在人體內重新生長出來!

拄著拐杖來的戰士在那個金秋季章邁動著自己的腿走出了醫院,“把拐杖作為紀念留給醫生”。

你可以想象,那根拐杖留在50年代的軍醫大學,那是一座真正的紀念碑。

似乎一夜間天下亂了秩序,陸裕樸作為“臭老九”被派到秦巴山區接受“再教育”。

據說是吃著每日9分錢菜金的“派飯”吃到一位老太太家,發現那老太太頸上懸個葫蘆似的大瘤子,每逢吃飯要把大瘤子先抱起來放到桌上,安置好了,才能側著進食。

她的兒子說:“俺娘那瘤子,是她22歲長出來的,在脖子上掛了幾十年。”

兒媳婦說:“那瘤子墜得把耳朵都拉長了,嘴也吊歪了,連呼吸都困難。”

經過動員,老太太同意陸裕樸給她做手術。

沒有手術室,隻有泥土地,隻有土牆壁。不能輸血,不能輸液。用蒸饅頭的籠蒸手術器械;手術巾不夠,用蒸過的報紙當手術中;掛起兩道布簾,光線更暗了;沒有電燈,打亮手電筒;蒼蠅飛進來了,不得不再派一名護士專職轟趕蒼蠅,一隻蒼蠅貿然地飛到陸裕樸發亮的眼鏡片上,使他瞠目結舌……所有這一切,是他駕車從美國的東海岸一直開到西海岸都看不到的風景。

6個小時後,16斤重的大瘤子從老太太頸上割除下來,手術成功的消息轟動了整個山村!

就是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下,陸裕樸冒著醫療和政治雙重風險為山區百姓成功地做了300多例手術,不說絕無僅有,也實屬罕見!

為了這些生命,陸裕樸運用他超人的智慧和精湛的醫術使他們起死回生,他卻無力保全自己。勞苦數月回到西安,等待他的是揪鬥、抄家、寫認罪書——而他寫出來的卻足生平第一份入黨申請書!

他被罰做清潔工,他被勒令去燒鍋爐……他的子女在“家庭出身”欄目中隻許填寫“自由職業者”;上小學的女兒成為受人奚落的“黑五類”……他不知道如何寬慰孩子們屈辱的哭泣聲!

你到底有什麼錯?

他問自己的良心問大地問蒼穹。

在美國他被視為共產黨的“赤色分子”,今天他卻被自己的同胞視為特務。

在外國他決不容忍他們對有色人種的歧視,在自己國家裏他不明白為什麼要受到這種虐待和侮辱。

他臉色蒼白踉踉蹌蹌地回到家,對妻子說:“你,你給我300塊錢。”

妻子驚異地問:“你要錢幹什麼?”

他還是老脾氣:“你管我幹什麼!”

“你想去哪裏?”

“我陸裕樸是中國人,死也要死在中國。”

死!陸裕樸真想到了這個可怕的字眼。

他不想讓妻子和兒女看見,更不想讓那些想逼死他的人看見。

他想離開古城西安,離開四醫大去死。

妻子扯住了他的衣襟,兒女抱住了他的腿。

有誰知道,這位在批判會上始終不肯彎腰的老教授,聽說學院要搬往重慶,他苦苦哀求人家讓他到手術室再看一眼他從國外帶回來的、朝夕相伴的那些手術器械,竟未能如願,陸裕樸哭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丟開視為生命的自尊和榮辱哀求別人,為的是丟不開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