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姑姑身邊長大的。她5歲那年,母親有了外遇。父母斷斷續續打了一年的仗,在她6歲那年,他們離了婚,她判給了父親。離婚後母親很快便再婚了。一年後,父親也要到外地打工,便把她送到姑姑身邊。姑姑是個老姑娘,因為在一次意外中傷了腿,隻能坐在輪椅上,所以一直到30歲還沒有結婚。爺爺奶奶去世後,姑姑一個人住在那套老房子裏,和一個從鄉下雇來的小保姆一起生活。她到姑姑身邊的時候才7歲,瘦瘦的,紮著兩個羊角辮,在屋角站著,有些局促不安。7歲的她已經開始懂事,父母的離異也使她早熟。她聽人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都脾氣古怪,而自己寄人籬下,自然得百般小心。來的第一天姑姑就發現她頭上長了虱子,姑姑二話沒說,操起剪刀喀嚓喀嚓幾下,便把她的長辮子給剪掉了。接著又把敵百蟲片研成粉末,細細地抹在她的頭發上。姑姑一邊為她洗頭,一邊埋怨她媽不管她,她隻是沉默,後來姑姑看見她不停抖動的肩膀,讓她轉過身來,才發現她滿臉都是淚。姑姑突然就發了脾氣:孫笑然你還有沒有出息?那個女人也值得你去哭?你要是還姓孫,就把眼淚給我擦幹淨。
說完啪地把手裏沒抹完的藥摔在地上,滑著輪椅進了臥室。她哭著去收拾地上的藥,淚水滑進嘴角,鹹澀的滋味一直竄到心底。她抬手,惡狠狠地用袖子把眼淚擦去,她對自己說:孫笑然,從今天起,你再不準流一滴淚。一個星期後她頭上的虱子仍然沒有消滅掉,姑姑沒有征求她的意見,就直接帶她到理發店把她剃成了光頭。她沉默著,不敢作絲毫的反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又被硬生生地憋回去。是的,她不能哭不能哭,因為她沒有一個可以承載眼淚的懷抱。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在小區花壇的角落裏一直坐到天黑,她想自己這副模樣,明天怎麼去麵對新的老師和同學?她甚至已經想到了同學們鄙夷取笑的目光,心裏無比悲傷,恨不得一頭撞死。第二天早上起來,她看到床頭放著一套嶄新的薄呢子裙,裙子上配著一頂漂亮的帽子,她戴上,鏡子裏的姑娘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小公主。她小小的心馬上就開成了一朵花,蹦跳著出去,姑姑做好了早飯在等她。姑姑說,新學校離我們家不遠,你順著門前這條街走到第二個紅綠燈時往右拐,過三條馬路,再往前走一百米,就是市實驗小學。我不去送你了,你自己小心車輛。她心裏剛剛泛起的喜悅,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才7歲,而且是新轉的學校,真的要她一個人去報到嗎?她求救地看看姑姑,姑姑丟給她一句話:別指望依靠任何人,你能依靠的,隻有你自己。那天,當她在車流如水的馬路上小心行走的時候,她明白,這就是自己以後要走的路---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她隻能靠自己的力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遠遠地避開一切危險。姑姑在街上開了一個郵政報刊亭,靠微薄的收入度日。她來的第三個月,姑姑就把保姆辭掉了。姑姑說,你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你可以學著去做,再說你上學花錢的地方多,能省就省一些吧。她一下就明白了,當初父親為她的去處發愁時,為什麼姑姑會主動要父親把她送來---原來,不過是想要個不花錢的保姆而已。當然不能有怨言,她開始學著做飯。她個子矮,夠不著灶台,腳下要墊個小凳子。有一次她端著一鍋水往爐子上放,結果凳子踩偏了,連人帶鍋一起摔在地上,她趴在地上,很久都沒有起來,任由漫延的水一點點把衣服浸了個透。她沒有流淚,隻是想,幸好是冷水,要是一鍋開水,後果可想而知。她洗衣服,打掃衛生,幫姑姑搓澡倒便盆,每一件事情都不能馬虎。
姑姑是個很挑剔的人,但凡發現她洗的衣服有一處沒洗淨,就逼著她重新再洗一遍。教她做的事,從來不會再說第二遍。做飯時她腦子稍微開一會兒小差,粥溢了鍋,姑姑能一直罵她一整天。姑姑說,不管做什麼事都要用心去做好,連鍋粥都煮不好,你還想做什麼大事?10歲,她已經會到菜市場和小販熟練地討價還價,買回來一堆便宜的菜,會自己洗澡洗衣服收拾得幹幹淨淨去學校,能熬出香噴噴的紅棗百合粥。不是不想父母的,她想如果有母親在,一定不會讓自己做這些事情,她也可以像同學李娜那樣,每天上學帶著母親做的香甜的蛋糕;如果父親在,她也會每天坐在他的自行車前梁上讓父親送去學校。她可以笑也可以哭,可以撒嬌,也可以任性賭氣……可是現在,她不能。有一次她在課文裏學到一個詞:忍辱負重。字典裏的解釋是:為了完成艱巨的任務,忍受屈辱,承擔責任。她對著這個詞想了很久,她覺得自己是個做大事的人,她也可以為了理想忍辱負重,受這點苦,根本不算什麼。家裏有一個大大的書櫥,對她是開放的。很多孤獨的想念父母的夜晚,她便陪著那些文字,憂傷或者歡笑。
看得多了,她開始偷偷記日記,平淡壓抑的生活使她有太多的感情無處發泄,而文字,成了她宣泄的唯一方式。有一次,她隨手丟棄的紙片被姑姑撿到,吃飯的時候姑姑問她:這些字,是你寫的嗎?她遲疑著點點頭。姑姑沒有再說話,以後便常常把沒賣完的雜誌拿回家來。雙休日生意最好的時候,姑姑卻關了店門,讓她推著去圖書館,說要查資料。到了圖書館,她就像一尾入了海的魚,呼吸暢快自由遊動。她貪婪地讀著那些文字,如同一塊海綿,讓自己飽飽地吸足水分。讀初二那年,她在市中學生作文大賽中得了第一名。學校把她樹為典型,要她請家長到學校一起合影。她猶豫著,通知單在手心裏一直攥了兩天,攥成濕濕的一團。她不知道怎麼和姑姑說。她不想讓同學知道她父母離異的事情,更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有一個殘疾的姑姑。第二天,她放學回來,姑姑已經做好了飯,桌子上擺著她喜歡的紅燒魚。姑姑說,這傻丫頭,這麼大的喜事咋不告訴姑呢?原來學校給姑姑打了電話,那天中午姑姑喝了酒,臉頰微紅,笑顏如花,姑姑換了新衣服,還精心地化了淡妝。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姑姑竟如此漂亮。姑姑說,走,咱去照相。她隻得不情願地推著姑姑去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