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父親的日記(1 / 3)

【2006年4月13日:早上6時起床,去鍛練,回來到中途,心口痛,含一粒救心丸在舌下,慢慢走回來。上完兩節課,中午吃番茄雞蛋麵,是丫丫最喜歡吃的,還記得那年春遊回來,她居然一氣吃了兩大碗。丫丫兩天沒打電話來了,總擔心她在外麵吃不好。晚上心口痛得很厲害,睡不著,找出丫丫寫的信,看了兩遍……】這是他離開的第18天,她終於有勇氣重新踏進這套老房子裏。推開院門,葡萄花的清香撲鼻而來。東院的葡萄架上,一串串的葡萄花細細碎碎地開著。她還記得,葡萄樹第一次開花時,她站在葡萄架下,仰著臉看他站在板凳上給葡萄滕打秧。她吸著鼻子問:咦,葡萄花也會這麼香?他嗬嗬地笑著,打趣道,花都是香的,女兒都是美的。此刻,呆立在葡萄架下,她忽然就想起鄧穎超的《從西花廳海棠花憶起》裏的那句話:春天到了,百花競放,西花廳的海棠花又盛開了。看花的主人已經走了……他不再回來了……是的,葡萄花又盛開了,可是,葡萄樹的主人,他不會再回來了。

家裏看起來沒什麼變化,他的舊棉拖鞋還在門口擺著,沙發上還扔著他看過的舊報紙,桌子上仍然亂七八糟地堆著學生的作業本和沒看完的書,櫃子裏還有他為她留的熏腸,他收養的那隻流浪貓也依舊慢悠悠地從書房踱到臥室,房間裏似乎還彌漫著那股嗆人的煙味……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不曾離開的模樣。她坐在他的書桌前,桌子上放著他攤開的日記,櫃子裏還有三大摞日記,是他慣用的那種土黃色封麵的工作筆記。她數了數,一共132本。日記最後一頁落的日期是2006年4月13日,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些熟悉的字跡上,淚,大顆大顆從臉上跌落。【1978年9月20日:淩晨3時42分,終於聽到她嘹亮的哭聲。護士抱出來給我看,一個粉紅色的小肉團,隻是閉著眼睛大哭。她那麼小,小得我幾乎抱不住她,可是又分明有那麼重。這是我的寶貝,我唯一的寶貝……】她是跟著他長大的,她常聽他說她小時候的事情:你最愛幹淨,尿布一濕就哇哇地哭。那年冬天真冷啊,洗過的尿布兩天都不會幹,我灌了十幾個保溫瓶,把尿布一片一片纏在上麵,居然全都幹了。

你真是個天才,讓爸爸也變得聰明起來了……那時候沒經驗,聽別人說,喂小孩兒得仔細觀察拉屎的顏色。有一次你拉的屎比較稀,顏色發綠,還有泡沫,我嚇壞了,趕緊帶你去醫院,結果人家說沒事,是受涼了……你半歲多的時候,我把你帶到學校。也真怪,隻要往講台上一站,我就像隱隱約約聽到你的哭聲。一節課我得往宿舍裏跑好幾趟,有一次去的時候你正在哭,把被子蹬開了,床也尿濕了。趕緊給你換了幹淨的衣服和褥子,你竟然對著我笑了,小臉紅撲撲的,眼睛又黑又亮,像一汪泉水。這世上,再找不出比你更漂亮的丫頭了……她從相冊裏翻出自己小時候的照片,照片上的她黑黑瘦瘦的,稀疏的頭發貼在頭頂,看不出哪兒漂亮,相反,挺醜的。她懷疑:他的眼光是不是有問題啊?【1983年5月17日:我和丫丫,從此要相依為命。】他這天的日記,隻有這一句話,字寫得很用力,一筆一畫,都像是要刻進紙裏去。那年,她5歲,那個日子她也還記得。那天,他牽著她的手,和那個女人走向相反的方向。她對母親的記憶是淡漠的,那個她本應叫媽媽的女人,生下她後就很少再見到。

她有時也會問起媽媽,他並無抱怨,隻說媽媽是個心高氣傲的人,我們這樣平凡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後來她才知道,母親當年曾是方圓百裏有名的一枝花,嫁給他,是看上了他能吃商品糧的工作。結婚之後,母親就橫豎看他不順眼,他老實,長得也醜,除了教書,沒什麼本事。母親鬧著要離婚,他死活不肯,因為那時,母親肚子裏已經有了她。直到她呱呱墜地,三個月後,母親便跟了別人,從此杳無音訊。她長到5歲,母親回來,和他辦了離婚手續,徹底分手。生活中有沒有那個女人,她不在意。但是絕不能沒有他。他在鄉村小學教書,上課時就在講台旁邊放一張小凳子,她乖乖地坐著聽他講加減乘除。放學後她跟著他,今天東家明天西家地吃派飯。自從有一次她在一戶人家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在醫院住了5天,他便再不敢隨便帶她去吃派飯了。他在宿舍外麵搭了個小棚子,自己生爐子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