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到報攤上,買光了當天所有的報紙,然後傻嗬嗬站在街上,見人就發一份,重複著一句話:“今天的報紙上,有我女兒的文章。”她遠遠地看著,淚水一次次迷蒙了雙眼。她在心裏一遍遍地對父親說:“爸爸,我沒有讓你失望。”那天父親做了一桌的好菜,他還喝了酒。那是她病後父親第一次喝酒,他醉了。醉意中,他抓住她的手,語無倫次地說:“丫丫,你是爸爸的驕傲……你不知道,爸當初有多擔心你……”他趴在桌子上,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哭了。她用手輕輕撫過父親滿頭的銀發,那每一根發絲上,都寫著一個父親的煎熬和掙紮,擔憂與嗬護。她的淚水潸然而下。那年,她23歲,他53歲。她戀愛了。對方是個中學教師,有短暫婚齡,脾氣很好,人也細心。父親看著那個男人代替他為她洗臉梳頭,給她買書買零食,背她上下樓,幫她把壞了的電腦修好,點點滴滴,細致妥帖。這才放心地把輪椅交到他的手上。有一次,她聽見父親和別人說話,提到她,父親說,我那丫頭,談的男朋友是個老師,教數學的,他們倆一文一理,居然也蠻合拍的,嗬嗬……她聽得出,父親的口氣裏有炫耀的意思。
她結婚那天,按照當地的習俗,是應該由父親抱她上車的,可是她走的時候,卻到處都找不到他。她其實很想跪在地上,給父親磕個頭,認認真真地跟他說一聲:“爸,我走了。”可是父親,並不給她這樣的機會。婚車從父親給她折白玉蘭的小花壇旁經過,她目光一淩,突然看見父親正在那個花壇前的台階上蹲著,目光空洞地看著來往的車輛和人,手在臉上抹了一下,很快又抹了一下,像是在擦淚。車走得很快,她不斷地回頭看著那個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的身影,淚一滴滴落在潔白的婚紗上,後來,妹妹告訴她,她走後父親一直躲在她的房間裏抽煙,好一陣子精神恍惚,老對著妹妹叫她的名字。那年,她26歲,他56歲。結婚第二年,她懷孕了。她的身體狀況,是不允許生孩子的,丈夫和母親輪番勸說她,她不為所動。於是母親便搬來了父親,父親看著她,隻是說:“丫丫,你自己要當心啊!”她的反應很厲害,父親便住了她家裏,買了烹飪的書,一天到晚研究怎樣吃對她好,吃什麼對孩子好。八個月,她被父親養得麵色紅潤,嬌美如花。
將近預產期,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心煩意亂,2點多時起來去書房,打開客廳的燈,猛然發現父親正在沙發坐著。看見她,父親緊張地問:“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她看見茶幾上的煙缸裏滿滿的都煙頭,父親笑笑說:“反正也睡不著,怕你有事情……”臨產,醫生說要剖腹產,讓丈夫在手術單上簽字,父親一再叮囑:“如有意外,一定保大人。”那天夜裏,父親說什麼也不肯回去,他病房外麵的長椅上坐了一夜。淩晨3點,終於聽到孩子響亮的哭聲,護士出來說:“是個女孩兒,母子平安。”父親激動地在走廊裏搓著手來回地走,卻隻走了兩圈,就暈倒了。醒來後,醫生埋怨他,這麼大年齡了,血壓還這麼高,跟著折騰什麼啊?他卻拉住醫生問:“我女兒,她怎麼樣了?”那年,她28歲,他58歲。愛一個人,究竟能愛多長?張小嫻說:“我們能夠愛一個人比他的生命更長久,卻不可能比自己的生命更長久。我們愛的人死了,我們仍然能夠永遠愛他,但是隻能夠愛到我們自己生命終結的時候。”她想說,不,不是這樣的。有一種愛,是會比他的生命更長久的,哪怕有一天,他的生命已經終結,他的寵愛和心疼,仍會長長久久地伴她一生--那是世界最深沉博大的父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