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很沒出息地被他突然的語氣和動作嚇得一哆嗦,急忙低頭去看腿:“哦,這兒,昨晚不小心撞的。”
他好像很不耐煩,眼睛瞥向一邊,仿佛再多看我一眼就會心煩似的,皺起眉揮揮手:“上去整理一下,陪我出去一趟。”
我當然沒的拒絕,不過覺得奇怪——結婚幾年了,他很少帶我出席宴會之類的重要場合,大概是嫌我不夠美又不夠聰慧,怕給他丟麵子。今天他居然主動開口邀約,可能是心情不錯。
等我收拾好下樓來,看到門口停著一輛邁巴赫。真新鮮!以前他老說不喜歡擺譜,車還是要自己開才好,司機是給女人用的雲雲,所以這再次坐實了我的猜測——今天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
冷不防背後一道清冷的嗓音:“你剛才笑什麼?”
我被嚇了一跳,白他一眼,這個人怎麼走路像隻貓似的,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我反問一句:“你的布加迪呢?”
他一挑眉:“你想要?”
我連忙擺擺手,訕笑:“不用不用。跑車底盤低,我還得仰著脖子看人,又累又沒氣勢。”
他好像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居然嘴角微微勾了一下。
我看著他有些愣。
記得上大學那會兒,跨文化交際課的外籍老師站在講台上激動地唾沫星子橫飛:“二十一世紀,什麼樣的人才最貴?複合人才!懂得法律、經濟和外語的複合人才!”老頭兒的課,我向來都是敷衍敷衍,期末混個及格了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卻一直記了下來。
綦少風大概就是他所說的“最貴的人才”。他是那種所謂的天才少年,十六歲被保送進全國最好的高等學府學習法律,三年就修滿學分,又赴美讀金融,居然在極繁重的課業下又修讀了法律,拿到了兩個學士學位。
當然,這些信息都是我通過有關他的雜誌訪談或是電視節目一點一滴地拚湊起來的。他從不跟我談論他的成長史,大約是不屑與我聊,嫌我不夠檔次,聽不懂他那些高深的專業術語。
算起來,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我正在讀大三,我二十歲,他二十三歲。
大概是在生意場上混的時間久了,他看上去有點兒少年老成,很少麵帶笑容。不,不僅僅是很少麵帶笑容,而是他的臉上除了某種令人心慌的似笑非笑之外,罕有其他的表情。常人該有的喜怒哀樂,他一概沒有,總是冷著一張臉,不苟言笑,一副“你欠了我二百億”的模樣。我時常覺得他很可憐,總是繃緊了神經,一副準備隨時拚命的架勢,一定很累。
我一開心就忘了自己是誰,笑嘻嘻地說:“你還是笑起來好看。”
他沒說話,隻是一張臉又迅速地變成撲克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後,蹙著眉頭,一臉嫌棄的表情:“怎麼穿成這樣?我昨天不是讓人送來一套紅色的禮服嗎?去換上,再挑一條鏈子戴上,越閃越好。”
不知道怎麼了,我突然就覺得很灰心。他什麼事都處理得那樣好,什麼事都能做到完美,什麼時候都是優雅的形象,我跟在他身邊的時候總是特別累。雖然他在結婚的時候就表明,跟我結婚不是因為彼此有感情基礎,但是他那種嫌棄的表情,還是讓人覺得心裏很難受。
我再次坐到車裏的時候,他斜睨了我一眼:“不錯,可算學會反擊了。”
我順著他的目光,低頭去看脖子裏戴的項鏈,頭一下子就大了。
我們結婚是倉促間的決定,那時我的一顆心灰撲撲的,但凡有個人向我求婚,估計隻要不是太歪瓜裂棗,我都會答應。
綦少風其實很講禮貌,婚禮事無巨細都問過我的意見,而我隻有一個要求:不要讓我戴過多首飾,一個簡單的婚戒就足夠了。
他有錢,有很多很多錢,這個我早已知道,但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我記得,他聽到我的要求時,稍一愣,笑了笑沒有說話。現在想想,其實不是講禮貌,而是客氣,因為不愛,所以客氣。
而這條項鏈密密匝匝地鑲著數十顆鑽石,顆顆切割完美,晶光璀璨,還是他第一次跟我吵架之後送的。
他大概是不想再跟我冷戰下去,自尊使然,又不知如何開口,就把一個盒子隨手擱在書架上——那時我平日裏幾乎哪裏都不想去,卻能在書房裏坐上一整天。那時我已經不是一驚一乍的小女生了,再笨也知道是他想要道歉,權當給他個台階下,大家麵子上也都好過。
沒想到,剛剛匆忙間竟戴了這條,怪不得他以為我在提醒他,要他道歉呢。
我也不想解釋什麼,百無聊賴地拿著手機上網。看到一條新聞的時候,我禁不住咦的一聲,有些不解地抬起頭看他。
是這樣的,我跟他結婚快三年了,但外界從來都不知道我的存在——隻要他想,別人就永遠不會知道他已婚的事實,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資本家的手腕吧。大家都認為他是時下最炙手可熱的單身貴族,我記得去年某某雜誌還評他為“年度最佳鑽石王老五”。
可是此刻,我看到的這條新聞的標題卻是:秘聞——商界巨子綦少風已婚三年!標題已經是重磅炸彈,還跟了一個能把人嚇出心髒病的巨大感歎號。
點擊進去,原來全部都是關於他“夫人”的猜測。有人報料是蘇氏航運三千金蘇珊珊,有人猜測是謝氏傳媒二小姐,總之,沒人知道到底是誰。看到這裏,我一顆懸起來的心才堪堪落了地。
大概是剛才我的動靜有點兒大,打擾了他看文件,他抬起頭不滿地看過來,餘光瞥了一眼我的手機,說:“是時候了。”除此之外,他再也沒多說什麼,又重新埋頭於他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公文裏。
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我卻聽得明明白白。
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壓住媒體不放消息,因為不需要。結了婚,他從來不把我當一回事,依然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我對他忍了又忍——畢竟他當時算是救了我,畢竟我對他有那麼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激,畢竟我知道他從來就不會屬於我,畢竟我知道我們的婚姻本來就不是建築在彼此認定的愛情的基礎上的,是以從來沒有在任何公開場合表明我是他名正言順的老婆,他也從來不提自己有個法律意義上光明正大的妻子。
大概也是因為他覺得沒必要吧。
那麼現在呢?是時候了,是時候幫助他樹立成熟穩重的形象了,是時候讓他成為顧家好男人的代表了,是時候獲取另外一些利益了,結婚這件事到了該公開的時候了。
我雖不奢望他能一心一意地待我,但是這麼光明正大地被他利用,我多少還是有些心酸。
“你哭什麼?”
我急急忙忙把頭偏向窗外,不想他看見我狼狽的樣子。但他顯然是不肯放過我,不依不饒地問:“喂,你到底哭什麼?”我的眼淚落得更快了。
他不說話了。
我也賭氣不說話。
過了半晌,司機打破尷尬,說道:“先生,還去不去機場?”
“照舊。”他說話一向簡練。這一開口卻帶著怒氣,司機也被嚇了一跳,立馬不再出聲。
車裏的空調溫度開得很低,可是我們之間的氣壓更低,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突然一股大力把我扯過去,愣神間,我已被他按在了懷裏。剛想掙紮,他的手握了握我的手,皺起眉,聲音更冷了三分:“小李,溫度調高一點兒。”那被叫作小李的司機沒有多言,應聲照做。
被他這樣緊緊地摟著,我有些尷尬,但身體卻漸漸暖了起來。
“怎麼換了司機?”
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連個人都看不住,留著有什麼用?”
我心裏不由地抖了一下。察覺到我的不適,他摟著我的雙手又加緊了力度。
“哎呀!”我一聲尖叫。他好像觸電一樣鬆開我,急忙問道:“怎麼了?”
“呃,好像是壓到腿上的傷了。”
他歎了口氣,打開車上的應急藥箱,翻出藥水,要給我抹。我突然有些害羞,急忙說道:“那個,不用了,我自己來吧。”
他沒說話,隻是直接把我的手拂開,一邊皺著眉頭給我上藥,一邊說道:“笨手笨腳。”
我的臉紅了一下。處理好之後,我驚喜地發現,居然是肉色的藥水,便高興地說道:“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呢!”
他又哼了一聲,不再理我,靠在那裏閉目養神。
我也學他的樣子閉上眼睛。將睡未睡的時候,他又冷不丁地問:“你剛才躲在那裏笑什麼?”真見鬼,我隻好收起神遊太虛的神經,又一本正經地坐好,老實地回答:“那個,劉嫂叫你……‘少風少爺’……”
他睜開眼睛看著我,問:“很好笑?”
我急忙回答:“不,不好笑,一點兒也不好笑。”你看,沒有哪個正常人在他身邊能放鬆得了。
他應該是很滿意我的答案,又閉上了眼。
“她也被辭退了。”
大概是知道我要問,他連眼睛也沒睜開,就蹦出兩個字:“失職。”
忽然我的心情就難過起來。那天是我心情不好想出去喝酒,又怕他們知道後攔著我,就千方百計地放了他們的假。他們自然不聽,我擺出女主人的架勢也沒用,全家上下都知道,我的稱謂一直是“夏小姐”而非“綦太太”。直到我迫不得已搬出綦少風,劉嫂還是不放心,誰都知道綦少風已很久不曾回過這棟宅子了,我這個正宮太太的話,委實沒有太大的說服力。我隻好強裝鎮定,努力瞪著眼睛說道:“你若不信,我給他打電話,你自己問他好了。”劉嫂自然不敢去問,我這才有機會溜出去,稍稍放縱一下。
我憋著一口氣。誰都知道,在這個家裏,我毫無威信。酒一旦喝多了,就容易想起陳年舊事,於是喝得越發多。
都怪我。要不是我喝得那樣多,也不會失控去打那個電話,他便不會知道,劉嫂的工作自然也不會丟掉。其實宅子這樣大,裝修得再富麗堂皇,也沒有人氣。冷冷清清的日子裏,也隻有劉嫂能跟我說說話,這兩年來,我很感激她在身邊的陪伴。
劉嫂家裏一直有些困難。她有個不爭氣的兒子,丈夫又有嚴重的眼疾,一家人就隻能依靠她在這裏工作的收入艱難度日。我時常偷偷補貼她,也幸好綦少風向來出手闊綽,尤其不吝下人,劉嫂每每提起他,總是語帶感激。
現在的工作不好找,劉嫂的年紀也大了,大概很難再找到像綦少風這樣闊氣的雇主了。是我的錯,我很內疚。
我總是留不住身邊的人。爸爸媽媽是這樣,遙安是這樣,溫雅是這樣,現在劉嫂他們又是這樣。我低頭看著空空如也的雙手,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是的,我留不住他們。
下了飛機,綦少風給我辦好酒店入住手續後,消失了兩天。
第三天,聽到敲門聲,我打開房間門,猛地看到他站在門口時嚇了一跳。不知道怎麼了,他火氣出奇地大,不耐煩地問道:“你就這麼怕我?”
我不知他在說什麼,也不知他為什麼生氣,更不會問他這兩天去做什麼了,我們一直很有默契地從來不提這些。不外乎是女人,他八成又跑來香港會女人,順道帶著我出席個場麵露露臉。
我雖然不聰明,但這些事總是明白的。
誰知道我竟猜錯了。過了一會兒,他臉色稍霽,居然要帶我去逛街。
天知道,我們從來沒有像這樣手牽著手在街上閑逛過。他竟然連墨鏡也不戴,我從沒見過他有如此放鬆閑適的時候。
他拉著我走進名店,看向我說:“看看喜歡什麼。”
店員們大概看出他很有些來頭,也不敢怠慢:“先生,我們這裏有前天巴黎時裝周的最新款,如果不滿意,還有米蘭……”
綦少風大概受不了這種熱情,不耐煩地擺擺手,道:“讓她自己挑。”
店員們的熱情又轉移到我身上:“小姐,你個子高,身材比例又好,最適合我們這個牌子的服裝。這件你覺得怎麼樣?如果不喜歡,您看這件呢……”
我也受不了這種熱情,胡亂點了兩件,又被擁著去換衣服。
走出試衣間的時候,我有些不安,我從沒在他麵前這樣試穿過衣服。小禮服雖然是斜肩的款式,但剪裁簡潔流暢,隻在肩頭有一朵花。店員們看到我出來,自然誇張地尖叫:“太美了,您應該去做模特!”
好話誰不愛聽呢,我一邊照著鏡子,一邊偷瞄綦少風的臉色。
沒想到他居然很開心,破天荒地彎了彎嘴角:“好看。另一件不用試了。還有沒有類似的款式?照她的尺寸,都包起來吧。”
店員們愣了一下,估計很少見到這麼爽快的金主,立刻手腳麻利地包好並報出價格。
我腳一軟,再好的衣服也不過兩塊布而已,這個價格夠一個普通家庭幾年的開銷了。但資本家就是資本家,綦少風眉頭都沒皺一下就甩出一張卡,我隻好當作沒有聽到。反正他花他的錢,他高興怎樣就怎樣,我又能說什麼呢。
買完衣服又被他拉去看珠寶,直覺告訴我,綦少風今天真的很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