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此時此刻
突然驚醒,我睜開眼睛,黑漆漆的一片,隻有稍遠處的無線電話的信號燈閃著紅色的光,在黑暗的夜裏,一明一滅。我踉踉蹌蹌地撲了過去,沒來得及多想就撥了一串號碼。
對方很快接了電話,但似乎是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輕笑道:“什麼事?”隱隱約約傳來女人嬌嗔埋怨的聲音:“誰啊?都這麼晚了。”我這才猛然恢複了清明,下意識地迅速掛斷了電話。
伸手試探著慢慢摸索到沙發的邊緣,緩緩坐在沙發上後,我才鬆了一口氣。其實我一直都有驚覺的毛病,也沒什麼大事,就是睡覺時會莫名其妙地驚醒,醒來後會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如果身邊又恰好沒有人,就會莫名地緊張、害怕,做出一些不經大腦的白癡行為——比如剛才。
這麼大的房子,隻有我一個人在,昨天我費了不少力氣才說服司機和劉嫂趁黃金假期回老家看看。其實他們也左右為難,老板又不是我,為什麼要聽命於我?最後還不是搬出他的名字來,好說歹說又許下不少好處才把他們打發走了。
上下三層的別墅,隻聽得見一樓那座古典大座鍾的鍾擺聲,“哐——哐——哐——”,已是淩晨三點。我蜷縮在沙發上,雙臂抱住雙膝,深呼吸數次,終於穩住了發抖的手腳。又不禁自嘲起來,還真是既沒腦子又沒出息,怎麼會想到打電話給他呢。
找誰也不該找他的。
在這種尷尬的時間打過去,止不定他會猜疑什麼。況且,他已經整整四十五天沒有回來過了。
有時候我會很恨自己——比如現在,恨自己連他離開的日子都記得這樣清楚,我倒是寧可糊塗一點兒。
時間尚早,我卻清醒得一絲睡意也無,於是起身出去溜達溜達。
我毫無意識地在街上亂逛。
昨夜我放縱地喝酒,倒不是學小言女主的矯情,隻是不太開心,說不上來的憋悶。雖然他人不在這裏,但是我知道,總會有眼線把我的一舉一動彙報給他,在他眼皮子底下我就沒法隨心所欲。他的命令很少有人能夠違背,即使有,那也是少數之中的少數,至少,至今我還沒有見過一個例外——因此,他要我做的,我必須照辦,但是我想做的,大多時候卻是做不成的。
到底我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呢?想想我就覺得頭痛。
果然,宿醉沒什麼好結果,隻剩下頭痛欲裂。
待我看清楚到了哪個地方時,吃了一驚,怎麼回事,居然又來到這個地方來了!
遇見他的時候,我還是個學生呢。
就是在這間私人會所。
彼時我不過是個苦哈哈——靠著保險賠償金過日子的大學生,長相普通、功課普通,又不愛交際,總之在R大這種美女如雲、高手如林的學校,我實在是不起眼兒得很。
可是,那時我的生命中,有兩樣瑰寶——至少彼時,我以為我擁有的兩樣寶貝:一個是我的死黨姐妹溫雅;一個是我的鄰家哥哥,後來成功升級為我的正牌男友的遙安。那年的悲劇,發生得那樣突然,如果當時沒有他們陪伴在我身邊,日日夜夜安慰我、開導我,恐怕我早就追隨著父母的腳步去了。
是以,我根本沒有想到,溫雅會說出那樣一番話。
那天,她約我到這家私人會所時,我是真的一點兒也沒設防。
因為那些事的關係,我已經好幾年沒有出入這種高級場所了,她約我去,我便高興地去了。
席間,一向個性爽朗的溫雅數次看著我欲言又止,我每每詢問,她總是避開我的眼神。跡象如此明顯,我竟沒能早早領悟。
可她最後還是說了:“夏夢,請你離開聶遙安。否則——”她頓了頓,咬了下嘴唇,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否則,我便叫公司雪藏他。”
我吃驚地看著她,怎麼也不敢相信這番話會出自我從小到大的好姐妹之口。
溫雅和遙安的成績一直都不是很好,其實當初我能進R大這所百年名校,有大半的功勞也是高考超常發揮,而遙安則是憑借了藝術生的身份。溫雅比我們都幸運,高中校慶的文藝會演上了當地新聞,她被演藝公司的星探一眼相中,早早簽約。遙安則在進了R大之後沒多久,居然也跟同家公司簽了約。
我雖然不聰明,但聽了她的話,一瞬間心裏轉過許許多多的念頭,慢慢問出口:“這麼說,遙安能進那家公司也是……因為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虛,溫雅沒有說話,她再次移開視線,避開了我的眼神。在我看來,她這是默認了。
而我此時卻無比鎮定,緩緩地打量著她。銀色的長流蘇耳墜隻戴了一隻,栗色的波浪長發,粉紫色的眼影,卷翹的長睫毛,無色但亮閃閃的嘴唇,時髦又有些陌生,原來已經不是我認識的溫雅了。我記得,我當時說出口的是:“你今天的妝挺漂亮的。”
是強撐的淡定。
而後我就忍不住了,又問:“為什麼?”
她似乎要哭出來了:“夢夢,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彼此的事情一清二楚……我好不容易遇到這樣一個讓我動心又純淨的男孩子……你知道,我們這樣的出身……我錯不起……”
我終於再也無法鎮定如初,喊道:“沈溫雅,你說你錯不起,那麼我呢?!”
她可能從來沒有見過我這樣生氣,即使那個時候很多人嘲笑我,譏諷我,用很難聽的話辱罵我,我都沒有這樣生氣過。她伸手繞過桌子,握住我的手:“夢夢,你可能不知道,自高中時起,我就喜歡上他了。”
記得那時是三伏天,大概是店裏的冷氣開得太足,我突然覺得冷,很冷很冷,如同周身落進了冰雪深淵,萬劫不複。
但是我當時應該是很鎮靜的,我這個人好強、要麵子,受再大的委屈,也不會在別人麵前哭出來。從小我受到的教育就是碰上再難的事也不能輕易掉眼淚,而父母過世後,那些不堪的眼神和隱晦的話語……
我早就沒有了眼淚。
我隻是不太明白,既然那時就如此喜歡,她為何當初還費盡心思撮合我們?不過想來,那日當我和遙安手牽手出現在她麵前,大聲宣布我們在一起了的時候,那個恍惚的笑可能是有些牽強的吧。
她又急急忙忙地說:“現在不同了,你能給遙安的,我也能給;而我能給他的,你卻給不了。”
真是要命,那時我大概是傻掉了,居然連還嘴都不能。
除卻憤怒,更多的則是震驚,我隻覺得一股茫然的痛,卻又明白,溫雅說的,是事實——我什麼都沒有了,其實已經是遙安的負擔。
那時真是年輕啊,麵子大過天的年紀,自己的缺陷被如此直白地指出,我再也無法坐在那裏了。於是,自以為頗有氣勢地甩掉她的手,我站起來,隻留下一句話:“好,我答應你。”
那天從會所出來的時候,正午的陽光真是刺眼啊,白花花的,晃得人頭暈眼花。我一直漫無目的地瞎逛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就是不想回學校。其實平時我從不逃課,怕被老師發現扣學分,我可沒有重修的錢。但當時我顧不了那麼多了,什麼上課,什麼學分,什麼學費,死了算了,我死了算了,反正我什麼都沒有了——那個時候,遙安就是我的一切。
後來,後來我走著走著,居然走進了一條死胡同,怎樣也找不到回去的路。越走越急,越急越走不出去,我再也控製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應該是哭了很久,哭到因缺氧頭太暈而停下的時候,我才看到眼前不知什麼時候停著一雙穿著皮鞋的腳。我那個時候對奢侈品的認識沒現在多,那雙鞋是黑色的,看不出款式有什麼特別,但是擦得很亮。和正午的陽光一樣,亮得晃人眼。
被人看到大哭的一幕,夏夢你真是丟人丟大了!我又急又羞又怒,當下起身準備溜掉,結果忘了自己有低血糖的毛病,剛剛又沒有吃東西,腹內空空,剛一站起就眼前一黑。我下意識地閉緊雙眼準備承受狠摔一下的痛苦,卻沒想到那人眼疾手快地架住了我。
他的力氣可真大啊,我的胳膊像被鐵箍箍緊了一樣。我一疼,大概潛意識覺得這下可找到發泄的地方了,也就顧不上禮貌,大聲喊:“放開我!”他反應倒是快,立馬鬆開了雙手,可我的腿還是軟的呢,就這麼直愣愣地摔倒在地上了。
這一跤摔得可不輕,真的結結實實地一屁股著地了,疼得我齜牙咧嘴。於是我皺著眉頭衝他吼:“你幹什麼?!”
他大概是很想笑,但又覺得笑出來很沒禮貌,一副憋得很辛苦的樣子,很正經地說:“是你讓我放手的。”
還真是一臉無辜。我吸了口氣,暗暗使勁兒,估計是半天爬不起來了,於是就坐在那裏衝他繼續吼:“誰叫你過來看我笑話的?!”
他個子很高,逆著光我看不太清他的長相,但好像很無奈的樣子。他手撫額頭,連話都懶得多講:“明明是我在午睡。”說完又歎了聲氣。
我沿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那邊停著一輛黑色的奔馳,奇怪,剛才我來的時候怎麼沒看見?看他的樣子,準又是一個富家子,我不想跟這種人扯上什麼關係,於是扶著旁邊的樹慢慢站起來,準備走。
那日我的運氣大約真是背到了極點,怎麼繞就是繞不出去,摔的那一跤可不輕,身上疼著,又急得一腦門子的汗。
正當我急得要跳腳的時候,那輛黑色的奔馳悄無聲息地滑了過來,車窗緩緩地落下來:“上車。”他沒轉頭,留給我一張側臉,隻說了兩個字,但是威嚴得如同命令一般。
當時,我認定他就是個×二代。不是同一個階級,我對這樣的人向來沒什麼好感。再說了,他的語氣實在令人反感。所以,我瞪了他一眼,仍舊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沒想到他又跟了上來,這次語氣緩和了些:“就當是我給你賠禮道歉。”我停下來,瞅瞅他,苦惱頂著這麼個大太陽找不到歸路,身上的傷處火辣辣地疼,連心裏都一陣一陣地疼著,我連遙安與溫雅都失去了,還怕什麼呢?
如此一想,眼睛便又有些泛酸,我賭氣地打開車門,坐了進去,隻覺痛快,痛得痛快。
如果那時我知道自己今後的人生將會和這個人有怎樣的交集,如果那時我知道不久的將來會發生什麼,我絕不會坐進他的車。
可惜,人生從來沒有所謂的如果。
百無聊賴,我又回到了那個“家”。
是的,盡管我將它稱之為家,其實不過是日日夜夜收留我的地方罷了。
夏夢早就無家可歸了。
開門的時候,我又覺得很可笑。大抵是所有資本家都有的壞毛病,總擔心有人會悄悄潛進來謀財害命,所以這扇門很有些講究。有三種開鎖方式:密碼、指紋和卡。
密碼是他設定的,長長的一串數字。當初我剛剛搬來,立在一旁看他開門,修長的手指翻飛,快速地按著數字,大概有幾十下,我隻覺得頭暈。他好像還笑了笑,大約是看出我實在笨,摸了摸我的頭,遞給我一張卡——開門的時候隻要三選二就可以了。但還是麻煩他又找人來把我的指紋資料輸了進去。
我剛要進屋,突然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不知道是該退還是進。
他居然回來了,好像是在生氣,我挪了兩步,正巧聽到一句:“她去了哪裏?!”
突然覺得偷聽有點兒不妥,他這個聲調不高不低,但委實嚇人。
好像是司機唯唯諾諾的聲音:“我……不知道……”
可以想象,他一定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目光淩厲,音量不大卻足夠駭人。我偶然間見過一次他生氣,他生氣時的眼神,估摸著一般人是會被嚇出心髒病的。
隻是不明白,往日裏倘若我有意提起,劉嫂他們雖然不敢多言,但對綦少風的評價卻都很正麵:大方、和藹、善良。
資本家都是屬狐狸的,偽裝是重要技能。
“不知道?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我想他們一定是弄錯了,擁有這樣陰沉得像是來自地獄的聲音的人,怎麼會是他們口中那個和藹、善良的綦少風。
“少風少爺,夏小姐昨天突然說給我們放假……”是劉嫂,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我一聽到劉嫂叫他“少風少爺”,就立馬想到了TVB年度大戲裏那些有錢的公子哥,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下一秒,就反應過來不妙。
在眾人可憐巴巴的目光中,我硬著頭皮走過去。他看到我,好像鬆了一口氣,臉色和緩了不少。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似乎很不想讓我瞧見他發怒的樣子。
“去哪兒了?”
“啊,我、我沒事,就是出去逛逛。”我也不知道怎麼了,說話居然結巴起來,又急又惱,連比畫帶解釋的。他沒有說話,隻是盯著我瞧,好像是在盡力地理解我拙劣的解釋。我這樣被他盯著,覺得很不習慣,臉一紅,連忙把頭轉向一邊,心虛得不敢接觸他的目光。
他倒是氣定神閑,兩腿交疊地坐在那兒,又上下打量了我一會兒,突然站起來陰沉沉地說:“腿怎麼了?”
其實我的淨身高有一米七六,本來是屬於在女人堆裏惹眼,在男人堆裏也鶴立雞群的高度,可是他非常高大,是我在現實生活中見過的最高的男人,真的很高很高,高到我在麵對他的時候總覺得有一種沉重的壓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