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不比他事,總要慢慢尋訪。何況,天下如此之大,誰說他一定會到清水縣呢?慢慢看吧,若是找得到,那當然是報效楊大將軍的好機會,但若是找不到,誰也沒辦法。”

“要不要把畫像貼出去?”

“不要大張聲勢,楊將軍中囑咐的,也不過是暗中尋訪。”說著,縣太爺歎了口氣,“那個阿多倒真是有幾分相像,可惜了,錯過大功一件。”

不提底下人又重新商議起別的事項,單表房頂上趴著的青瓏終於鬆了一口氣。好,還好沒有大張旗鼓找人,不然他們兩根病秧子,可是跑不出十裏地就要被逮回來了。

她趴在上麵,直等底下熄了燈燭,方慢慢下來,腳尖慢慢找原來上來時所踩的位置,驀然去踏到一物,嚇得她險些叫出來,底下人已低聲道:“是我!”

“你來做什麼?”青瓏躍下地,瞪著麵前的人。

“我看你一臉鬼鬼祟祟的樣子,就跟來了。你的內傷還沒好,爬這麼高要當心。”

“那你聽到他們在說什麼了?”青瓏拉著他的胳膊就走,“此地不宜久留,趕快去收拾包袱。”

包袱很快可以收拾好,但賞銀卻非得等天亮才能拿。青瓏帶著三分心虛去向縣太爺告辭,縣太爺倒也知道鏢行的規矩,延誤了日子對鏢行來說,說出去僅比丟鏢罪輕一小等,因此也沒有多話,命人拿了銀子來。

足足五十兩白銀背上身,青瓏頓時覺得胸口的傷好了不少。不過讓人惆悵的是,兩人病秧子都沒有力氣騎在馬背上飛奔了,還得花錢弄了輛馬車。馬車的速度比騎馬慢了不少,饒是清水縣已經離京城很近,他們還是多花了大半個月的工夫,才在一個滿天布滿錦霞的黃昏,趕到京城那巍峨的城門腳下。

這座城牆立在這片土地之上,據說已有上千年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攻破它,進入城內。當在城內站穩腳跟之後,又花大力氣將它修繕鞏固。無數個朝代交替之後,它已經成為世上最堅固的城牆。大晏的人們常說,恐怕隻有天王老子來搶人間的皇帝做,才破得了這座城。

它到底能擋住多少人的攻擊,青瓏不知道,青瓏隻知道,它真的好高,好高,好高,好高……高到她在城門下幾乎把頭仰到了背上,還是沒有看到頂。

“好像又修過了嘛……”她喃喃道,“我記得那年來,好像沒這麼高的……”

“城牆每隔五年就會加固一次的,工部有專門管這個的官,戶部也有專門的款子。”景嵐沒有和這鄉下人一起仰頭看,已經往前麵走了,“快點走吧,還要找地方住宿呢。”

“是京城人了不起啊?!”青瓏衝他的背影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然後跟上去。

京城十分熱鬧,三年一次的大考就在今年,從各地來的學子幾乎把每一間客棧都占滿了,兩人找到天黑,才在最冷清的街上找到一間巴掌大的小店,也隻剩最後一間房。

景嵐臉上現出難色。雖然青瓏看上去像男人沒錯,但畢竟是貨真價實的女人,這共處一室……

“一間就一間。”青瓏卻爽快得很,馬車交給小二照看,再吩咐人要熱水,然後噔噔噔就上樓去了。

景嵐在後麵跟著,忍不住道:“我說……”

不待他說話,青瓏又反過身來,道:“第一,我們兩個身上都有傷,需要盡快休息;第二,再找下去恐怕也是如此;第三,住一間多好,可以省錢。”她說完,給了小二幾枚銅子兒,“喏,我們兩個大男人擠一床不方便,你再去搬床被褥來。”

小二眉開眼笑去了,青瓏向景嵐一眨眼,“隻要長信不知道,不就行了?”

客棧狹小的走廊裏,她的眼睛在昏暗燈光下真是明亮如水,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景嵐在落後半步的位置看著她,再也沒有反對。

青瓏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不過,說到底,你是男人,要疼女人,知不知道?”

“知道。”景嵐從善如流,“我睡地下。”

青瓏滿意地笑了,抬起手想拍拍他的肩,不過在拍下去的同時想到了他的傷,於是放過他一馬,進了房門,回頭忽然發現景嵐沒跟進來,微微詫異,“幹什麼?”

“熱水就來了,你先梳洗吧。”景嵐站在走廊上,圍欄扶手之外,是一個小小的天井,裏麵種著一株桂花樹,不過這個時節,顯然是聞不到桂花香氣的,小二正打了熱水正要往樓上送來,“男女總歸有別——”

他一語未了,一隻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肩頭,傷口被觸動,疼痛立刻襲來,回身就見青瓏一臉驚喜。

“哈哈,不錯,不錯,我是女人,你小子也知道我是女了——”嘴卻被景嵐捂住。

“姑奶奶,你小聲點。你這張嘴已經惹過麻煩了,還要嚷嚷什麼啊!”

青瓏咕噥:“我高興嘛,從來都沒有人正正經經當我是女人……除了我爹。”

景嵐在肚子裏歎了口氣,心道,要讓別人拿你當女人,你先得拿出點女人樣來吧?然而,在清水縣縣衙小樓裏,藥香混著花香,暗香浮動,他神魂乍醒,就看到她的臉,肌膚細膩,有緞子般的柔光,一雙明麗的大眼睛,有著專注的神情,她俯身離他那樣近,並且她曾經離他更近……

一股燥熱湧上心頭,景嵐掉頭下樓。

青瓏在後麵喊他:“做什麼去?”

“看大夫。”

“哦。”他的外傷不比她的內傷,她隻要吃大夫開好的丸藥就行,他的傷口卻是隔三天便要換一次藥的。三天前換藥的時候她在邊上,親眼目睹那一道道傷口,真是觸目驚心。他一麵叫疼,但她說一聲上路,他就上路了,沒事人似的。

在微暗的夜色裏,青瓏輕輕歎了口氣。

客房比想象中還要小,需得把桌子挪到牆角,地上才空得出打地鋪的地方。她已經梳洗完了,地上的被褥也鋪好了,小二連飯菜都已經擺上桌了,景嵐卻還沒有回來。青瓏不由有些擔心,隱隱有最壞的想象冒出來:是不是被官府認出來了?

或者,是不是回家了?

是不是傷太重,路上暈倒了?

她甚至已經想到“是不是被狗咬了”,“是不是又去妓院了”,好在,景嵐沒有讓她繼續想下去,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她立刻起身去開口,門一打開,卻嚇得“哇”的一聲叫:“妖怪啊!”立刻去床頭拔刀。

“是我,是我。”來人連忙出聲,還真是景嵐的聲音。但他整顆腦袋都用白布包了起來,活生生包成了一顆豬頭,隻露出嘴和眼睛,天黑來敲門,真是嚇死人。

“你弄得這樣幹什麼?”青瓏驚魂未定,不由生出一股怒氣,“嚇人很有趣嗎?”

景嵐道:“大夫給我包的。”

青瓏頓時愣住,“你的頭……受傷了?”

“不知道,他要給我包,那就讓他包吧,反正換藥錢已經付了。”

青瓏想想,點點頭,“也對,還能白掙幾尺白布,包著回家當抹布也不錯。”覺得賺到了之後,她的心情好起來,打開扣著的菜碗,“快點來吃飯吧。”

桌上扣著四隻碗,打開來香氣撲鼻,分別是梅菜扣肉、酒釀鴨子、炒豬肝和豬血湯。景嵐立刻驚了,竟然每碗都是葷!他抬起頭,語氣凝重:“出什麼事了嗎?”

“我們都是病人,得好好補補。”青瓏撕了一條鴨腿到他碗裏,“吃吧。”

這一聲“吃吧”,當真低沉輕柔,深沉和緩宛如母親才能給予的深愛。景嵐的筷子頓住,白布遮住了他的臉,看不出神情如何,一雙眼睛在燈下看著青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

青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一瞪眼,“不吃?不吃我吃了。”

景嵐立刻反應過來,護住碗,“不是還有一條嗎?”

“用你提醒?”在搶肉吃這點上,青瓏絕不會輸給任何人。而景嵐雖然曾經是富家公子哥兒,在經曆了謝家鏢局的白菜蘿卜伺候後,又跟著青瓏吃了一路的白菜饅頭,麵對葷菜的鬥誌也不弱,一桌子菜,在兩人的出筷如風下,很快便杯盤狼藉。

吃飽之後,兩人讓小二來收去碗筷,順便泡了一壺熱茶。已是月半,天上一輪明月,清輝光耀四海。青瓏趴在窗上,歎息道:“果然京城的月亮都特別圓一些。”

“早點睡吧。”景嵐一點賞月的風雅都沒有,“都是病秧子,還趴在那兒吹什麼風?”

“也是。”青瓏聽話地關上了窗子,“明天就要去交鏢了,可得養好精神,不能丟了謝家鏢局的臉麵。”

說完,回身看見景嵐往地鋪上躺下去,驀然大喝一聲:“起來!”

景嵐被她嚇了一跳,彈了起來,“什麼?什麼?有蜈蚣嗎?有蛇嗎?有跳蚤嗎?”

“嘿嘿,”青瓏慢悠悠地走過去,霸占了地鋪,“這是幹淨被子,應該什麼東西都沒有。至於床上嘛,不知道多少人睡過,隻怕還有虱子呢。”

景嵐別的都好說話,隻是仿佛有一點點潔癖,那是家中生活養出來的習慣,一聽到虱子,臉都綠了。看青瓏已經鑽進了被窩,忍不住道:“難道你要睡地鋪?不要吧,我是男人,你是女人,男人要疼女人……”

“所以啊,男人就去和虱子一起睡吧!”青瓏說著,已經閉上了眼睛,調勻呼吸,準備入眠。

景嵐無法,小心翼翼地在床鋪上坐下,摸了摸那床萬字連花紋的棉被,手感卻還鬆軟,湊近一聞,倒也沒有什麼怪味,隱隱還有一股陽光的清香,看來小二口裏說的“我們店裏的被子,兩天就曬一次”倒是沒撒謊。他又拿過油燈仔細察看了一遍,床上幹淨得很。他終於鬆了一口氣,放心地躺上去,這床又鬆又軟,對於奔波了一天的身體,真是莫大的安慰。睡床多麼舒適,她非要睡地鋪,那可不能怪他。

他舒服地吐出一口氣,感覺到全身舒泰之餘,忽然之間,心頭一動。

油燈沒有吹滅,還放在桌上,微弱的光芒照著這個房間。桌子已經被挪到靠牆,地鋪就鋪在桌子與床之間的過道上,桌子高,油燈的光亮無法照到青瓏的臉,不過,她的肌膚在黑暗中微微有些珍珠般的光澤。她的發髻解放了,披在枕上,是如同男子般的長度。而他現在也已經知道,她的頭發之所以沒有留到一般姑娘家那麼長,是因為要隨父親出門走鏢,為了方便扮成男子,索性連頭發都剪短了。

雖然不算後悔,但也是有遺憾的吧?每逢被人認成男人,又會很惱怒。

真是矛盾的人生。

“喂。”景嵐忽然開口,“我的傷口沒什麼,還是你睡床上吧。”

“少廢話……”青瓏已快睡去,神思朦朧,含糊應道,“讓你睡你就睡,明天還要去那個呢……唔——”跟著是個長長的哈欠,“困死了……”

她翻了個身,再無聲息。

景嵐也沒有再出聲,手支著腮,在如此昏黃的燈光下打量她。一種陌生的溫柔情愫,似溫泉上蒸騰的水汽,在心底裏悄悄蔓延,五髒六腑,有難以言喻的舒適之感。一顆心,卻又悄然發緊,令呼吸幾乎不暢,活了二十二年,這是從未有過的滋味與心情。這奇異的感覺,伴隨著一陣舒緩的安寧,他慢慢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