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瓏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間特別漂亮的廂房裏。空氣中有著淡淡的花香,混合著清苦的藥味,混成一種無法言喻的奇妙味道,吸了一口,便覺得精神好了很多。
她躺在一張紅木牙床上,底下是高床軟枕,比鏢局的硬板床不知舒服多少倍。如果不是胸口疼得好像被人用千斤大石砸過,她一定以為自己是做夢夢到了仙境。
“你醒了?”
一個清清軟軟的聲音在她耳邊問候,是個眉眼清秀的女孩子,手裏正捧著藥盅進來,將藥遞給她,“姑娘,請把藥喝了吧。”
青瓏接過來,猶豫了一下,“這藥多少錢?”
“啊?我不知道,藥材是管家買的,藥湯是廚房熬的,我隻管侍候姑娘喝藥。”
“那,這是你給我喝的啊,我不會付錢的,我也沒有錢付。”
女孩子抿嘴笑了,“姑娘,您是老爺的客人,老爺說您是為民除害的巾幗英雄呢。區區藥錢,怎麼會要您來付呢?抓住那幾個逃犯,縣衙還要給您賞錢呢。”
青瓏放心了,一口喝完那苦到要命的藥,眨眨眼,“賞錢?”
“那幾個逃犯是懸賞捉拿的,捉住一個有五十兩銀子呢。”
青瓏頓時翻身坐起,動作快了些,胸口疼得險些背過氣去,好久才緩過來。
女孩子上前替她拍拍肩背,“老爺說,姑娘要是起得了身,就請去書房找他,他還有事要請教姑娘。”
“起得了,起得了,怎麼會起不了?”青瓏雖然疼得臉色發白,臉上卻是眉開眼笑。開什麼玩笑?五十兩銀子!哪怕一腳踏進了棺材,她也得爬起來。
這是縣太爺的府邸,前麵是衙門,後麵是私邸。青瓏所住的客房與書房相距不遠,還好不用費太大力氣,她就見到了縣太爺。這可是她第一次見這麼大的官,想象中,縣太爺一定戴著烏紗帽,穿著官袍,就像戲裏的官一樣。然而她在書房所見到的,不過是個笑容和藹的中年人,穿著家常衣服,並沒有多花哨。不過那料子倒是不錯的,想來一定很貴。
“姑娘來了?”縣太爺放下手裏的筆,笑吟吟地站起來,命人看座看茶,首先感謝她為民除害,懲治了越獄殺人的惡徒,一番文縐縐的話,四個字四個字一說,聽得青瓏頗為辛苦,努力想從中找出點有關賞銀的意思,他提到了嗎提到了嗎?好像沒有。正當她準備打斷縣太爺的話,單刀直入開口詢問的時候,縣太爺忽然話鋒一轉,“姑娘,你的那位同伴,叫什麼名字?”
“他?”青瓏一拍腦門,差點把景嵐忘了,還當自己是獨身走鏢呢,“哎呀,他現在怎麼樣了?”
“他受的傷比姑娘重,現在還沒醒。”縣太爺道,“不過,姑娘,可否告訴我,你的這位同伴姓甚姓甚,是何方人氏呢?”
“他怎麼會比我傷得還重?”青瓏像是沒有聽到他後麵的問話,挑起眉毛,詫異,“明明是我接了最重的那一掌啊。”
“這個,大夫說,那一掌到你身上時,犯人已經身死,你受的隻不過是餘勁,若是真拍結實了,姑娘的五髒六腑當即恐怕便要碎了。而你的那位同伴,受的雖是外傷,卻因為沒有及時止血,失血過多,所以才更嚴重。”縣太爺耐心解釋完畢,柔聲道:“姑娘,你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
第三次了。短短一晤,這已是他第三次問起景嵐的來曆。這一次,已經隱隱有長官威儀,不再像前兩次一般,好像隔壁大叔在向侄女問話。
“你說阿多?”青瓏抬頭打量書房架子上的古董花瓶,不怎麼經意地說,“阿多姓張,是我爹收的徒弟,也是我家的趟子手,怎麼了?縣太爺問這個做什麼?給我們倆發賞銀,要查清人戶是不是?嗬嗬,老爺您也真是客氣,什麼捉住一個五十兩銀子的,我們都沒放在心上過……”
“賞銀,對,賞銀,”縣太爺點頭答應,神情之間,卻有一絲掩不住的失望,不由再一次問道:“那阿多……從小和你一起的?”
“當然了,我們還穿開襠褲的時候,就在一起玩了。怎麼了?難道大老爺從前見過他?”
縣太爺沉吟良久,走到書架前,抽出一卷畫軸,“實不相瞞,我正要找一個人,你的同伴阿多,和那人長得有幾分相像。”
畫軸打開來,裏麵畫著一名年輕男子的臉相,倒真和景嵐挺像。青瓏睜大眼,“蠻像阿多的,這是什麼人?”
“是位緊要人物。”縣太爺說道,微微一笑,“不過,既然不是,便無事了,你們倆在這裏好好養傷吧。”
“多謝大老爺。”青瓏起身行禮,“阿多在哪裏?我想去看看他。”
縣太爺點點頭,原先照顧青瓏的女孩子帶著青瓏沿著一條抄手遊廊,拐了七八個彎,方把她帶到一所房子前。這裏是花園邊上的一幢小樓,兩層高,四下裏鳥鳴唧唧,花香幽幽,當真好個所在。及進屋,裏麵的布置更是精雅無比,來侍候的丫環都有三四個,正圍在床前,看大夫診脈。
大夫手指搭在脈上診了良久,歎了口氣,“不管你們用什麼法子,藥務必喂進去。他不能進食,至少要用些湯水,不然,可就險了。”
丫環們發愁道:“我們試過多少次了,就是喂不進去,他不知道咽。”
青瓏撥開人群,擠到床前,就見景嵐躺在床上,臉色確實無比蒼白,連唇上也沒有血色。她瞪著那大夫,“什麼叫險了?你這郎中,會不會說話?”
大夫被她喝了一頓,倒也沒有還口,隻是歎氣,搖搖頭,出去了。丫環們托著藥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青瓏把藥盅拿過來,勺子送到他唇邊,他也沒有反應,撬開嘴唇,藥湯卻從嘴角流了下來。原來他的牙關緊咬,藥根本下不去。青瓏皺了皺眉,把藥盅接過來,自己含了一口在嘴裏,俯身以唇貼住景嵐的唇,舌尖撬開他的牙關,將藥湯一點一點喂進去。雖然還是溢了些,不過,這次多少讓他喝了點了。
丫環們雖然為這哺藥的方式又驚又訝,不過,見這法子奏效,臉上都有了喜色。
青瓏費了好大工夫喂了一盅藥,過了小半個時辰,又喂了一小碗人參雞湯。到了下午,景嵐終於睜開了眼睛。
那時又到了喂藥時候,青瓏正含了一口藥在嘴裏,俯下身去,見他醒來,咕嚕一下,藥自己給咽了。在他開口之前,食指豎在唇間,“噓”了一聲,然後將聲音壓得極低,道:“不要開口,聽我說。我不知道你到底犯了什麼事,以至於你爹把你趕出家門。不過,定然是了不得的大事,官府正在找你呢,他們連你的畫像都繪好了,就差在上麵寫上懸賞的銀子,貼到城牆上去了。你放心,你不願說,我便不會問。你隻要給我老老實實吃藥喝湯,早點好起來。等你起得了身,咱們就上路。媽呀,賊撞進官爺手裏,不是自找死路嗎?還好我給你騙了一套謊話,記住了,你叫阿多,知道嗎?”
景嵐看著她,眸子黑黑亮亮,說出來的,卻一句毫不幹關的話:“你那個時候為什麼推開我?”
“別傻了,你以為我謝青瓏是什麼人?說到底,那是我自家的事,你雖然簽了工契,但那工契,隻有昏了頭的人才會簽。再說了,在外走鏢,還自己說起鏢物,這本就是鏢家大忌,麻煩是我自招的,當然也要我自己來扛。”青瓏說著,拍拍他的肩,不過,從他頓時齜牙咧嘴的表情看,顯然他的肩頭有傷口,於是她訕訕地收手了,道:“那個時候我說你死了沒人心疼,你別在意,那是我瞎說的。我現在知道了,你爹肯定是不想讓官府找到你,才把你趕出家門的。再說,就算你爹真不喜歡你,不是還有你娘嗎?還有那些打破頭都想給你鋪床的人,可不都要傷心死?以後不許再那樣不要命了。”
他那時的冰涼目光,鮮血濕透的衣衫,現在仿佛還在眼前,要深深吸一口氣,再吐出去,胸口才重新舒得過氣來。那一掌帶來的傷,也許真的很要命吧。
“你的臉色很差,”景嵐道,“傷得很重嗎?”
“沒你臉色差,也沒你傷得重。”青瓏把藥遞過去,“自己喝,累死我了。”
景嵐端著藥,皺著眉頭,似在深思些什麼,“你是怎麼喂的?”
呃……
青瓏少見地怔了一下,然後握住他的衣襟,“小子,我警告你,我喂你藥的事,你不許告訴任何人,尤其是長信,知不知道?”
景嵐微有些詫異地看著她,眼珠黑亮,不過,漸漸地,他因為失血而蒼白的臉慢慢紅了起來,顯然是明白了什麼,“那個……真是委屈你了,多謝你了……”
“別提了。”青瓏大手一揮,“你醒了就好。”然後看著景嵐喝完了那盅藥,去桌上給他倒了杯水漱口。
景嵐正被苦得五官全皺到一塊兒,得了這杯茶水,如飲甘露,放下杯子,忽見青瓏坐在床前托腮凝望著他,目中大有深思之色,不由一愣,“做什麼?”
“你的刀法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
“不知道?!”青瓏詫異地叫了出來,“那麼帥的刀法,不會是你自創的吧?”
“那倒不是。”景嵐把玩著茶杯,不怎麼情願地開口,“是跟一個姓楊的家夥學的。小時候,那渾蛋看到我,就誇我怎樣怎樣有天分,非逼著我跟他學刀。我娘一心想讓我討得父親歡喜,巴望我能有出息,也跟著一起勸我學,那我就學囉。結果,在我父親麵前一使,我父親頓時就把臉放下來了,原來,那天殺的刀法是我那位天殺的祖叔爺創出來的!”
“咦呀?”青瓏搖頭歎息,“你怎麼這麼倒黴?你爹不是更討厭你?”
“是啊,”景嵐一臉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樣,“我早就沒練了,沒想到這次派上了用場。”
“不過,你那祖叔爺還真是厲害。”青瓏道,“這種刀法,一般人不會學吧?殺氣太重了。那姓楊的是你祖叔爺的弟子,是武林高手嗎?”
“誰知道?不過他的本事不低,我爹有諸多用得著他的地方,也沒把他怎麼樣,最後倒黴的人永遠都隻是我一個。”景嵐說著,歎了口氣。而這口氣還沒有歎完,肩上的傷口再一次被人拍了拍,痛得他手指都快要抽筋。
青瓏已道:“別想那麼多了。眼下你要逃過官府的追拿才是正經。在你能動身之前,咱們有藥吃藥,有飯吃飯,好好把傷養好,才有逃命的本錢。”
兩人雖然傷得不輕,不過好在都是年輕人,根骨都很紮實,加上並且都沒有傷到要害,五天之後,青瓏已經可以到處溜躂,景嵐也能勉強跟在她身後了。青瓏決定,明天就去向縣太爺辭行,順便要賞銀。
在這之前,她決定按照江湖規定,先去聽聽壁角。
江湖中人,做事從不光明正大。在人生遇到疑團的時候,偷聽往往能夠最快地解決問題。當天色暗下來之後,她很辛苦地爬到書房頂上,努力不讓自己弄碎半塊瓦片,然後看到底下燈光亮起。
每天的政務結束之後,縣太爺會和他的師爺在書房裏坐一坐,商量些事情。青瓏想聽的,就是他們會如何商量緝拿景嵐的事。但底下兩個人談了半天,盡是田畝賦稅,又是大考開試,聽得青瓏的眼皮直打架,眼看就要睡著了。好在,這時師爺忽然問道:“老爺,楊大將軍所托之事,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