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青瓏就醒了,爬起來的時候感覺到渾身一陣酸痛,睡地上真是不舒服。床上卻已經沒人,景嵐比她起得更早。她不由覺得有些奇怪,不論是受傷之後還是受傷之前,賴床是景嵐每天早上必做的一件事,有時候必須動用拳頭,才能把他從床上拉起來。

難道今天的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

還是這家夥,自己偷偷跑回家裏去了?

不過,沒有等她發完呆,景嵐便端著水盆進來了,叫道:“瓏哥,洗臉。”

青瓏大喜,這家夥總算開竅了,知道趟子手要拍鏢師的馬屁了。

如此好的開端,令她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不過,在出發去的路上,她不是很滿意地看著身邊人的裝扮,道:“又沒有下雨,你戴什麼鬥笠?”

“我臉包成這樣,別人老是看我。”

“難道你不覺得,你的頭包成這樣,頭上還戴頂鬥笠,人家其實更覺得奇怪嗎?”

“是嗎?”景嵐低頭想了想,“那就讓他們奇怪好了。”

有時候,青瓏真的覺得,他們家新收的趟子手,腦子確實不怎麼好使。

很好找,一說“齊王”,被問到人的無不露出“哦”的表情,還有一些茶水喝多了沒處消化的大叔,指手劃腳向她形容這位齊王為人之荒唐無能,乃是京城一景。一個人這麼說,到也罷了,當所有人這麼說,青瓏便不由得欽佩起那位王爺來,“能無用到眾口皆碑的程度,這家夥也真是有幾分本事。”

且說兩個人趕到氣派的大門前,向門房交代了來意,門房將兩人引到偏廳喝茶。王爺奴仆眾多,人人都對裝束奇異的景嵐投來好奇的視線,實在令青瓏覺得很丟麵子,很想一腳把這個人踹出府大門,然後舉塊木牌,上書——“我不認識他”。

唯一令她沒有真的那麼做的原因,是廳上的擺設太好太值錢了,簡直令她目不暇接。那黑漆漆的壺她是不認識,但邊上的珊瑚樹她卻是深知其值幾何的呀!要是王爺打賞她,隨便讓她搬點東西回去……

“瓏哥,口水。”景嵐忽然出聲道。

“啊?”青瓏連忙注意形象,正襟危坐,然後低聲道:“我說,你嗓子怎麼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又低又啞,像是被誰扼住了喉嚨。

“不知道。”

“難道你的頭真的有重傷?不過頭傷會啞嗓子嗎?還是身上的傷口沒處置好?”她皺著眉,伸手去試景嵐的額頭溫度。觸手之處,卻是白布,她不得不把手一點一點擠進去,才摸到他的腦門,一摸之下,大吃一驚,“這麼燙?!”

而白布交纏的縫隙處所露出來的臉部肌膚,也是紅得很。青瓏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她知道,外傷一旦處理不當,整個便會高熱,那便是極危險的事。

他必須馬上去看大夫。

但王府的管家派頭卻大得很,他們已經坐了半天,管家卻還沒有出現。青瓏一拍茶幾,“人呢?!快點給我出來,交了東西,本姑娘還有事!”

“你別吼了,你把手拿開,我就沒事了。”

青瓏聞言,不由詫異,“這是什麼道理?”

“沒什麼。”景嵐兀自紅著一張臉,臉一別,朝向門外,不去看她。卻看到門外不遠處,隔著幾株樹木,兩個人正從那兒經過,往大門去。在他們身後,是更為恢弘闊氣之處,那才是正廳,兩人顯然正從廳裏出來。其中一位慈眉善目,就是腿腳有些不方便。另一位須發雖白,腰杆卻挺得筆直,有一股肅殺氣勢,隔得這樣遠,還讓人隱隱有些透不過氣來。

青瓏也看到了那兩人,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顯然是在送客,微微春風將兩人的話送過來一兩句:“……將軍美意,小的替王爺謝過了。將軍不是外人,小的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那名老將軍道,“容王於我,有再生之恩。楊某這大好頭顱,隻賣於容王一人。齊王乃容王轉世,楊某侍齊王便如侍容王,老趙,你無需要多言。”

老趙歎了口氣,“將軍,轉世之說,不過是虛妄。王爺正因著這一點,難討聖上歡心。將軍何苦又提這一茬?”

將軍道:“容王從不討任何人歡心。無也需要討任何人歡心。老趙,萬事他心中自有幃幄,從不需要他人操心。”

這老人身上有股刀鋒般的肅殺氣,並不動怒,卻已經令人膽寒。那老趙終於不再說什麼,卻在將他送出大門之口,悵然地歎了口氣,然後方整頓衣衫,往偏廳來。

他自然不曉得偏廳的兩人已偷聽到這段公案,青瓏甚至已經趴在了門邊上伸長耳朵,然後回頭跟景嵐嘀咕:“他說的容王,可是當年那個威風得了不得的九千歲?”

同樣聽到了皇家八卦,景嵐卻連眼皮也沒抬一下,隻道:“你也知道?”

“誰不知道啊?他掌管大晏三十年,換過兩代帝王,權傾天下。”這幾句話她說得很有架勢,因為這是茶館裏說書的原話,“不過他不是死了好久了嗎?那老頭還說容王容王怎樣,做什麼?”

這話當然誰也答不了她,這時那老趙已經走近了。原來他便是這王府的管家,略一客套之後,將珍珠衫取來一看,點點頭,“有勞二位了。”

隨後便有人捧上兩個荷包,裏麵各一隻梅花銀錠,那是打賞他們的。這梅花銀錠做得精巧,少說也快有一兩重了。王府果然不愧是王府,青瓏把兩個荷包都拿了過去,樂得眉開眼笑,連忙告辭。

管家也不虛留,命人將珍珠衫收起,“這是給娘娘的生辰禮,可要收好了。”

那人點點頭,手卻一時沒頭,眼睛隻望著已快走到大門處的鏢局兩人。

管家喝一聲:“看什麼?”

那人忙回過頭來,“是小的眼花了,小的看那戴鬥笠的背影,倒有幾分像王爺。”

“可真是眼花,那不過是個跑江湖的趟子手。”管家歎了口氣,“這生辰禮我是備好了,卻不知王爺什麼時候能回來,唉,托那楊將軍去找人,真不知是對是錯。”

“趙管家是請楊將軍暗中查訪,想來不會傳到宮裏。”

“唉,但願如此。”老管家再一次歎了口氣,原本已經蒼老的麵容,看上去仿佛又老去了幾分。

送完了珍珠衫,便完結了一件大事。青瓏拎著那兩隻荷包,快活地往小客棧轉。路上,景嵐忽道:“你先回去,我去一下藥鋪。”

“昨天不是才換過藥嗎?”

“頭上的藥也得換。”

青瓏點點頭,“那麼我陪你去吧。”

景嵐沒有拒絕,到藥鋪要了把剪子,把白布拆了,然後買了付狗皮膏藥,貼到臉頰上。從頭到尾,並沒有看大夫,都是自己動手。

青瓏嚇了一跳,“這樣也行?”

景嵐道:“久病成良醫。走吧,我知道你急著去找相公。正好,我也想去瞧瞧,這位賈公子到底是何許人也。”

他的聲音倒不啞了,敢情是頭上的布包得太厚,把嗓子捂啞的。回客棧的路上,青瓏還想在街上再買些東西給長信,但一問價錢,頓時掉頭走路,一麵道:“我真是太英明了,早在前麵就買好了東西。京城的東西是賣給人的嗎?真的有人買嗎?”

回到客棧收拾好一路上給長信買的東西,也有滿滿一包袱,青瓏將包袱兩頭在身上紮好,神清氣爽地出門,“走。”

長信住在城東,那裏正是大考舉行之地,大小客棧都住滿了趕考的學子。長信所住的客棧,掌櫃乃是宣城人,與謝家還是舊識,受謝當家之托,照看長信。因此青瓏一找來,掌櫃便認了出來,青瓏還帶了些宣城特產送給他。

兩人聊了幾句,掌櫃道:“賈秀才這會子多半在東河邊上,你可以去那兒找找他。”

東河便在客棧不遠處,臨河有客棧,有茶樓,河上有舟,舟上有賣酒賣茶賣唱人家,倒頗有幾分江南風味。一群書生正在河邊涼亭裏,對著這山川風物,指指點點,又鋪開筆墨紙硯,顯然是在吟詩作賦。謝長信便在其中。

青瓏老遠就叫道:“長信,長信,長信……”一麵跑過去。

景嵐在後麵跟著,看到那群書生當中,一名頭帶藕荷色書生巾的年輕人向這邊望了過來。唔,長相還算清秀,模樣也挺斯文。也不管這河邊的風大,手裏果然拿著一把折扇。

青瓏已跑到了他麵前,她內傷未愈,一陣急奔之後,先彎下腰喘氣。

長信將她拉到一邊,問道:“你怎麼來了?有什麼事?”

“給你……給你送……”

“慢點說。”景嵐在後道,“你的內傷還沒好。”

長信先見到他臉上的膏藥,不免微有嫌棄之色,“這位是……”

“鏢局新收的趟子手。”青瓏總算把氣喘勻了,把身上的包袱解下來,遞給他,“喏,給你帶了點東西,你看看。”

長信接過包袱,“辛苦了。你先回去吧,我這邊的事還沒完。”

“哦,好。”青瓏聽話得很,轉身就走。

而長信已經回到亭子裏,朋友問:“那是誰?”

“一個小兄弟。”他這樣答,然後繼續和朋友們進行詩文的遊戲,仿佛剛才真的隻是個路人,而不是未婚妻子跑了數百裏地來看他。

青瓏與景嵐並沒有走遠,河邊的風也不小,他的聲音,兩人剛剛聽得見。青瓏的步子頓了頓,拳頭已經在袖子裏緊了緊。

景嵐也覺得胸中有一團火氣熱辣辣湧動,低聲道:“要不要回去揍他一頓?”

青瓏的眉頭皺得死緊,不過,到底還是忍住了,掌心鬆開,歎了口氣,“算了,女子以夫為天,難道我還能反了天去?”說著,她一拍腦門,“對了,我眼下是扮成男人啊,他當然隻好說是兄弟了,難不成,指著個大男人說,這是我娘子?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呢,哈哈!”

她很快地原諒了長信,心情便好了起來。

景嵐的眉頭卻皺了起來,道:“他看到你受傷,也不多問一句。你跑這麼遠,他也不讓你歇一下。送了什麼東西,也不聞不問。青瓏,他不算男人。”

青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男人,難道他是女人?”

“男人要心疼女人。”景嵐道,“他一點也不心疼你。”說到後麵,嗓子已經微微低啞。心中有什麼東西悄然收緊,細密隱晦地痛。

河風吹起她的頭發,額前鬢邊都有些碎發,毛茸茸的,像某種小獸。她“哎”了一聲,“男人不都這樣嗎?長信就是這樣的人啦,不用理他。走,我們到街上吃豆汁兒去,那小二把他家的豆汁兒吹得天上有,地下無,我倒要去嚐嚐,要是不好吃,就要賠我的房錢!”她一麵說,一麵已經做好了白食的打算。

景嵐看著她滿臉興奮的樣子,愕然,“你……你跑這麼遠,買這麼多東西,就隻是和他說這麼兩句話?”

“說那麼多幹嗎?東西送到就好了嘛。讓他好好做詩吧,要是考上狀元,我就是狀元娘子哦!”青瓏回過頭,看著河邊小亭子那群書生,用力握了握拳頭,“長信啊,加把勁,姑奶奶的後半輩子就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