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2 / 3)

一雙白靴出現在她的視線中,她知道是風寄晚,想抬頭看他的臉,卻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隻有顫抖,不停地顫抖:“我,我……我……”

風寄晚歎了口氣,伸手想拍她的肩,紀柔荑卻突然撲入他懷中哭了起來。

就這樣僵住,像被詛咒施中,一時天地旋轉,不知身在何方。

“我好難過,我真的很難過,我怎麼會這麼難過……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怎麼才可以不難過?”聲聲低語,如訴還泣。而懷中人兒的身軀,比花朵更嬌弱,像是一被風吹雨打就會支離破碎。

一直以來,他總是看見她涼涼的表情冷冷的笑,自尊又驕傲。第一次看見她哭,哭倒在自己懷中,哭得那麼傷心。一時間,依稀仿佛回到了十二歲那年,第一次去見父親,白梅樹下,那個權傾一世、囂張跋扈的連皇帝都要避讓三分的男子,也是那麼悲傷地哭著,哭得沒有一點形象。

心軟一直是他的忌諱。他不想原諒父親,卻在那一次哭泣後原諒了他;他不想縱容某種感情的發生,然而這樣淩亂的場景,這樣脆弱的心靈,還有這個本就牽引他目光牽引他靈魂的女子,說不動心是假的。可因為沒有辦法做到,所以隻能刻意疏離。

但此時此刻,怎麼忍心推開她?怎麼能夠推開她?

小巷風冷,牆裏牆外,哭音茫茫。

遠遠地,有車轅聲漸漸靠近。紀柔荑沒有聽到,依舊在輕輕啜泣,於是風寄晚也沒有動。

一輛華麗的馬車走近,停了下來,車上掛著兩盞水晶明燈,將道路兩邊照的一片明亮。被這種明亮驚醒,紀柔荑抬起頭,朝馬車望去,隻見車門開處,一個人用驚訝之極的目光注視著她和風寄晚。

——十五阿哥!

心中升起的感覺卻不是心虛,而是絕望——原來,連這麼惟一一次放縱情緒真實流淌的機會,都短暫的可憐。無緣之人,終歸無緣。

但,若注定無緣,為什麼又要相遇?

紀柔荑看著風寄晚,眼神淒涼無限。她的臉上仍有眼淚,再配上那樣哀傷的表情,在素色燈光的映照下堪稱絕色。

風寄晚心隱痛了一下,但手卻與心相悖,他輕輕地推開她,拉出一段距離,然後遞給她一塊手帕。

紀柔荑沒有接,隻是偏過頭去。

永琰走過來,很不自然地笑了一笑,“你們也在這。”停了一停,沒人接話,於是他又道,“我來看看陸家。”

“他死了我真高興!”冰冷而突兀的一句話,紀柔荑回轉頭來,臉上已經沒有了任何哀傷。

永琰吃了一驚,有點不知所措。

“這就是我要的結局,他殺了我父親,這是他的報應。我父親的仇報了,我好高興!”

“紀姑娘……”

“你很可憐他嗎?你不忍他家破人亡,所以眼巴巴地趕來周濟他的孤兒寡母嗎?”

“我……”

不等永琰把話說完,紀柔荑搶話道:“你進去吧,他的妻子正在裏麵哭得很傷心,不知以後該如何是好,正等待一個救星出現,助她們脫離苦難呢!哈,陸尚豪終於死了,我真高興,我太高興了,我今夜一定會高興得睡不著,不行,我要回去休息了。”走了幾步,又停住,表情由激動轉為茫然。

永琰看看她又看看風寄晚,無法理解她忽如其來的失態,“紀姑娘,你怎麼了?”

紀柔荑呆了很久,輕輕張口:“我要回家。”

永琰愣了一下,柔聲道:“那我送你回去。”

紀柔荑搖頭,“我沒有家了。”

“啊?”

“我爹爹死了,房子被我賣了,奴仆們都被遣散了,師兄們也都被得罪了……我哪還有什麼家?回不去了,哪裏都去不了。”聲音猶如夢囈。

“紀姑娘……”

紀柔荑轉頭看他,顯得很奇怪,“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你為什麼是這個表情?你在同情我嗎?你認為我很可憐?”爾後哈哈大笑,“我有什麼好可憐的,我的心願都實現了,我是個孝順女兒,我幫爹爹報了仇,再沒人可以指責我了!”一直不說話的風寄晚突然說道:“你累了。”

紀柔荑整個人一靜。

“你累了,回去吧。”風寄晚將她抱上馬背。紀柔荑的臉上有恍然的神情,隔了一會兒,眼神變得很遠很遠:“我想回家。風寄晚,我想回家。”

風寄晚沉默了一下,答道:“好,我們回家。”他翻身上馬,向永琰致歉道:“抱歉十五阿哥,我得帶她走了。她現在情緒不穩定,有什麼失禮之處,敬請見諒。”

永琰苦笑道:“沒事,你快走吧,請大夫為她看看,希望紀姑娘早日好起來。”

風寄晚輕點下頭,策馬離開。

“風寄晚……”紀柔荑輕聲喚他。

“嗯?”

“我剛才是不是很失態?”

“你累了。”

紀柔荑低聲道:“我好像真的很困,一閉上眼睛就會睡著……”

“那就閉上眼睛睡吧。”

“我醒來後是不是就到家了?”

“嗯。”風寄晚的目光更幽深,柔聲道,“我保證,你一醒來就能看見你的家。”

於是紀柔荑沉沉地睡去。

風寄晚低頭,可見她蒼白的臉,眉梢眼角溢滿疲憊。這個女子,原是孤苦無依。

如何對她才好?繼續糾纏,隻會傷害更深。罷罷罷,放她自由,還她原來的一切,就當是——

不曾相識。

朦朧中有人在用熱毛巾敷她的額頭,從那人身上傳來很熟悉的味道,撩撥起一些屬於記憶裏的東西。

她覺得胸口很悶,像被什麼東西壓著了,然而卻爭脫不掉。在朦朧中她聽見自己在呼喚一個名字,有人回聲應她:“小姐,你醒醒,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她猛一震悸,驚醒過來,視線到處,看見的竟是奶媽慈祥而蒼老的臉。

“奶媽!”此時此刻竟然見到她,恍如猶在夢中。

“小姐!”老媽子眼淚盈盈,“你剛一直在做噩夢,全身都是冷汗,終於醒了。我的好小姐,沒想到我還能回來伺候你,真是老爺在天有靈……”

環顧四望,更是驚悸——熟悉的棉被,熟悉的珠簾,熟悉的梳妝鏡,熟悉的一切。這是她的家!她自小生長的地方!

她怎麼會在這?她已經把這兒的一切都賣了的啊……難道……難道?

“我保證,你一醒來就能看見你的家。”清潤優雅、像午夜的簫聲一樣悠遠,那是獨屬於風寄晚的聲音。

原來他真的送她回“家”,送離他的身旁。

忽然之間,別鶴山莊、山上小屋都變得遙不可及。那些地方是他的,而她,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