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1 / 3)

夜涼如水,冷月自樹枝後疏疏地照過來,投遞在窗欞上,再映入她的眼睛,眼波與月色融為一體。

自很小的時候起,就經常這樣倚在窗邊,默默地凝望夜空,室內孤燈黯淡,遠處的光明,才為光明。

一如每天在閨中讀書,隔著一道牆,可以聽見書院裏書聲朗朗。那邊的讀書,才為讀書。

“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無意吟念,竟又是這首爹爹生前最喜歡的詩。

原來有些東西是真的忘不掉的。

“爹爹,我是您的女兒。”

“你是我的女兒。”

“那麼,請您看我,請您看看我。”

“我在看你。”

“您在看我,卻看不到我。我是您的女兒,卻不像您的女兒。我做錯什麼了?請問我到底做錯什麼了?為什麼您要這樣疏忽我?”

童年時的詢問一聲聲猶在耳邊,那個渴望溫情的孩子,卻一直被疏忽著,或有意,或無意。時間久了,就不再抱有幻想。沒有欲望,生活才會顯得不太痛苦。早在那個別的孩子仍會哭喊著要糖的年紀,她就明白了什麼叫做無所求。這麼久以前就懂得的道理,為什麼反而此刻像個天秤,重新在渴求與克製間搖擺不定?

手入錦囊,掏出那隻翡翠鳴笛,淒清月下,翡翠愈顯得冷綠。輕嗬口氣,上麵就蒙上了一層水霧,然後,又慢慢隱去。

一種被凝視的感覺來自身側,起先並未留意,待她覺得有點不對,驀然轉身時,就發現風寄晚不知什麼時候來了,靜靜地站在門邊看著她,和她手上的東西。

那一刻的感覺真是無法言說的尷尬,立刻將手藏到身後,試圖掩起這份秘密。然而轉念又想到,他已經看見了,再藏又有何用,隻會顯得自己更心虛。於是緋紅著臉,把手拿出來,攤開掌心伸到他麵前,示意物歸原主。

風寄晚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轉身走了開去,“你留著吧。”

送給她了……她心中不禁苦笑。有什麼送不得的,富貴如他,一隻翡翠鳴笛算什麼。是她太過在意,反而弄得小人之心。

風寄晚回頭看她,又道:“它有個名字,叫水落。”

紀柔荑的心為之一動——好別致的名字!

“把窗關上吧,山間夜寒。”風寄晚關上窗,兩人之間的距離,徒然而近。燈光幽黃,影子被拖拉得很長。紀柔荑望著地上的影子,想起那一夜夢見的血薔薇,就像她的心緒,隻有在夢中才能那樣淋漓盡致的肆意瘋狂。

而在現實中,卻有著諸多的桎梏。

“剛才聽見你在吟詩,是不是想起了你父親?”

“人有時候真的很奇怪,總是會不經意地想起一些東西。我本不想記起我的父親,但他就那樣來了,我試圖坦然接受這段回憶的過程,卻發現那些東西早已失去了痕跡。它們蒼白、不快樂。”

“你曾經說過,你父親活在你心裏。”

紀柔荑淡然一笑,“嗬……是的,我說過。因為他隻能活在我的心裏,卻活不在我的身邊。如果我告訴你其實我並不太記得他的樣子,你會不會覺得奇怪?在他死前我已經長達半年沒有見過他,待屍體被送回來後我還沒來得及看最後一眼就被封棺入葬。記得小時候我還會爬到牆頭上去看牆那邊的春秋書院,有時候運氣好會看見我父親在院子裏教學生們書法,隔著那樣的距離看他一眼,然後回到房間趕快閉起眼睛,生怕腦海裏的影像消失得太快。後來我大了,不能爬牆了,不再奢求那種遠遠地注視,從此記憶也就越來越模糊。”

風寄晚看著她,眼中流露出一種近似溫柔的哀傷。

“你不用那樣看著我,我沒事了。”紀柔荑吸口氣,轉換話題道,“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如果你不累的話,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現在?”雖然覺得時間已晚,但心緒如此不寧,肯定是睡不著的,出去走走也好。一想至此,紀柔荑便點了點頭,“好。”

風寄晚同她一起走出小屋,馬廄內卻沒有車,隻有兩匹馬兒緊靠在一起互相取暖。風寄晚問道:“會騎馬嗎?”未待她回答,又否決道:“天寒路滑,即使你會騎馬我也不放心。與我同乘一騎吧。”

最後一句話說得很不經意,卻讓她的心為之一顫,再抬起頭時,風寄晚人已在馬上,朝她伸出手來。

稍作猶豫,將手遞給他,身子一輕被帶上馬,緊跟著馬兒出了院門,朝山下走去。

周圍的一切都是冰冷的,惟獨身後的那具軀體傳來陣陣熱度,風寄晚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氣,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那香氣聞起來很像丹桂花。扭頭側望,隻見山上霧色濃濃,它們就這樣朝為行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度過流年。

這一瞬間,即成永恒。

一路上兩人都沒再說話,下山後沿著小路走了許久,最後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如此深夜,門內卻隱隱地傳出哭聲,一陣風吹過,那門沒關緊,開了一線,隻見裏麵一個女人蹲在地上正在燒紙錢,邊燒邊哭,好不淒涼。

紀柔荑打量這幢宅院,牆皮已脫落了大半,樹木也皆枯死,一幅敗落的景象。她回眸望了風寄晚一眼,不解他為何帶她來此。風寄晚扶她下馬,然後推門拉她一起走了進去。

那女人聽得聲響回轉頭來,驚訝道:“你們是誰啊,怎麼這麼晚了來這?”

紀柔荑問道:“你在祭誰?”

那女人眼圈一紅,又哭了起來:“還能有誰,我家老爺唄。唉,他生前那麼風光,死後卻這般淒涼,報應啊!”

“你家老爺是誰?”

“怎麼?姑娘你們不是來悼念我家老爺的?唉!想也想到了,這世道人情如紙,一朝失勢,大家躲都躲不及,怎麼還會來悼念他。我家老爺姓陸,本來是禮部侍郎,後來不知道什麼事得罪了上頭,罷官還不夠,還丟了性命,嗚嗚嗚……”

紀柔荑整個人一震,她驚愕地回望風寄晚,風寄晚衝她點了點頭。

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她要陸尚豪的性命,他就真的取了他的性命,並帶她親自來看,來看陸尚豪死後是怎樣一幅淒涼的景象。

那女人猶自喋喋不休,“這下報應來了吧,你生平最寵老七,可你死後第一個卷了細軟私逃的就是老七,你一向看不慣我這個正房,但惟一留下來給你燒錢的卻是我……老爺啊老爺,你叫我以後可怎麼活啊!你就這樣一走了之,倒是輕鬆了,留下年僅六歲的孫子,我一個老太婆可怎麼帶啊!嗚嗚嗚嗚……”

紀柔荑麵色如土,悄悄地退了出去。一種惡心感湧上心頭,想吐卻吐不出來,她以手支牆,渾身不住的顫抖。

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她不覺得高興?為什麼一點大仇得報的快樂感和滿足感都沒有?相反地,隻有疲憊,深深的一種疲憊,如藤蔓般將她死死纏住,幾近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