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1 / 3)

紅泥小爐,馨香縈繞。白瓷光潔,茶湯如碧。

風寄晚將茶杯推到永琰麵前,道:“請。”

“洞庭帝子春長恨,二千年來草更長。”永琰輕呷一口,讚道,“早聞鶴公子乃人中龍鳳,品味之雅、見識之博、學究之深,帝都公子無不爭相側帽。這梅花積雪衝泡君山銀針,茶中有梅之高潔,梅中有茶之清芬,僅憑這一手,那些公子哥兒們隻怕是學上十年,也學不像。”

風寄晚淡淡道:“十五阿哥生長帝王之家,隻喝了一口便道破了它的來曆,風某班門弄斧,見笑了。”

“哪裏,我隻是恰好知道這個罷了。”永琰放下茶杯,望著他道,“我今日登門來訪,鶴公子絕頂聰明,應當已經猜到了我的來意吧?”

“十五阿哥大駕光臨,倒是在風某意料之外。”

永琰輕籲口氣,道:“直接說吧,我此次來,就是想請鶴公子高抬貴手,放陸尚豪一條生路。”

風寄晚低垂著眼睛,緩緩道:“在十五阿哥讓我放他一條生路前,為什麼不叫他先放別人一條生路?”

“我知道陸尚豪派人暗傷了公子,這事的確是他不對,但看公子現在精神還好,並無大礙,還請公子看在我的麵子上放過他這回,永琰感激不盡。”

“一個門人而已,值得十五阿哥如此降貴紆尊來求人嗎?”

永琰歎道:“若是其他人,我也就不管了。但是偏偏是他……陸尚豪曾經救過我的性命,如今他有難,我不忍袖手旁觀。”

“有難?”風寄晚冷笑出聲,“那也是他自找的。”

永琰臉色為之一變。他身為皇子,自小尊貴無比,如此低聲下氣地求人生平還是首次,而風寄晚的表情涼涼,像是完全未將他放在眼裏,饒是他品性溫良,也大為不悅。

風寄晚見他神情,知道惹怒了這位皇子,便長歎一聲站起身來,“十五阿哥,請你回去派人調查一下聞名京都的春秋書院是怎樣一夜間冰消瓦解的,然後再決定是否該繼續幫助陸尚豪。我傷勢尚為痊愈,請恕我失陪了。”

永琰驚道:“春秋書院,此事與書院又有什麼關係?”

風寄晚一笑,沒再說話,轉身徑自回內室去了。永琰將視線從簾子上收回到爐上的茶壺,再從茶壺看往窗外,疏疏落落的冬季灌木旁,立著一個俏生生的人影,她就站在那裏,卻像是隨時都會消失。

這一刹那,永琰仿佛自她身上看見了不祥。

一件披風輕輕披上肩頭,紀柔荑回頭,看見紫羅花溫柔的笑臉。

“怎麼像傻子似的站這吹風?凍壞了怎麼辦?”紫羅花輕輕斥怨裏,卻有著說不出的關懷體貼。

紀柔荑心中一暖,拉緊披風,也拉住了紫羅花的手。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放心吧,相信風少,他能處理得很好的。”

她笑了笑,搖頭道:“其實我不是在想這個。”

紫羅花奇道:“不是這個?那你在想什麼?”話音剛落,就聽那邊門開了,永琰與他的隨從一起走出來。紫羅花迎上前去:“十五阿哥這就要走嗎?我來送送你吧。”

永琰望著紀柔荑,欲言又止。

而紀柔荑隻是瞧著未完全合攏的房門,想從那縫隙中看到風寄晚的身影,對他卻視而不見。

永琰心中暗歎了口氣,轉向紫羅花禮貌地笑笑,轉身離去。

紫羅花把十五阿哥送到院門口,回來時推了她一把,低聲道:“想知道什麼,就進去問吧。不要什麼事都藏心裏自個兒一個人瞎想。”

受到她的鼓勵,紀柔荑咬了咬唇,鼓起勇氣上前伸手剛想敲門時,門開了,風寄晚站在裏麵。手就那樣僵在了半空中,不知道該如何收回來。

“進來吧。”風寄晚側身讓出條路,待她進去後,將房門合上。

“坐。”他拿起爐上的茶壺,倒了杯茶放在她麵前,“君山銀針,喝幾口驅寒吧。”

紀柔荑望著幾旁的另一個杯子,沉默不語。

“你想問什麼,可以問了。”風寄晚在她對麵坐下,神色淡然看不出悲喜。

紀柔荑反問道:“我想知道的,你都會說嗎?”

風寄晚看著她,眼眸深深,若有所思。

紀柔荑低聲道:“算了,我沒什麼想問的。”站起身就想走,卻聽他開口道:“你問,我說。”

回頭看他,依舊那麼漆黑的眼睛,無邊無際,不讓情緒有一絲泄露的機會。

紀柔荑重新坐回去,“一,你當初之所以不告訴我這個人就是十五皇子,是怕我有所不安嗎?”

風寄晚沉吟許久,回答道:“算是。”

紀柔荑猜想著這個答案中的深意,卻不敢再進一步追問下去。於是便道:“二,十五阿哥既已找到此處,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別鶴山莊了?”

“你想回那裏?”

被他這麼一問,紀柔荑反而怔住了。是啊,回那去幹什麼呢?那兒又不是她的家,又沒有人真心歡迎她,為什麼她會記掛著回那個不屬於她的地方?

“如果你想回去,我們今天就可以走。”

“不!”連忙拒絕,以一種自己都說不上來的心慌。

“還想知道什麼?”

紀柔荑搖頭。

“真的沒有了?”

依舊搖頭。

風寄晚捧著手中的茶杯低眉沉思,一時間房子裏靜悄悄的,隻能聽見他食指在杯沿上輕輕摩擦的聲音,這種安靜令紀柔荑覺得不安。她的手伸向腰係的錦囊,好像隻有握著那枚翡翠鳴笛時,才能保持鎮定。

“民間傳聞我是和糰的私生子。”風寄晚悠悠地開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然後在屋中絲絲縈繞,“我的母親是他第十三房妾室。杭州人氏,自小父母雙亡,跟隨姑姑一家到京城做買賣,有次她上街被我父親看中,就強娶了回去。她與表哥青梅竹馬,早已兩心相許,逢此變故,因為姑姑他們都畏懼我父親的權勢,敢怒不敢言,兩個有情人就這樣被活生生地拆散。我母親入府後一直鬱鬱寡歡,她性格沉默,不善言辭,被眾姐妹所排斥。一年後我母親有了身孕,父親很高興,對她更是寵愛,其他妾室看在眼裏嫉妒萬分,便放出風聲說我母親懷的不是他的親骨肉,而是表哥的。我父親本不相信,偏巧當時姑父生意失敗,走投無路,就讓兒子來問我母親借錢,我母親哪有什麼錢財,便拿了平時父親給她的首飾去見她表哥,回來後被我父親知曉,父親大怒,一氣之下將我母親趕出府去。我母親去找她姑姑,發現姑姑一家為了躲債已人去樓空,她一個弱女子,又身無分文,當時天寒地凍,暈倒在河邊,被貧民窟裏的人所救,從此就留在了那裏。”

紀柔荑捏緊了錦囊,雖然她不知道風寄晚怎麼會忽然跟她說起自己的身世,然而這些的確是她一直想知道的。

“所有人都不知道母親的身份,隻以為她是個丈夫病死的可憐寡婦,所以都分外照顧我們母子倆。母親身體很弱,大部分時間都病在床上,鄰居中有個獸醫很喜歡我母親,一直默默地幫我們,時間久了,母親就被他感動了,終於肯嫁給他。結婚當日,就要拜堂時,我父親帶著人馬突然出現,什麼話都沒說就抓走了那個獸醫,我母親知道不妙,一直追著他們,親眼看見我父親的手下把那個獸醫活生生地淹死在水裏。母親受不了這個刺激,縱身一躍跳水自盡,她臨死前回望父親,一字一字地說:‘和瞞,你會有報應的,你一生毀人無數,我詛咒你最後毀在自己手中!’七年後我找到那處水源,取名‘咒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