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大夫?”
“你醒了?”央落雪輕聲問,起身把爐子上溫著的藥端過來,送到她麵前,“快喝了。”
四處悄然無聲,連如環也不在,仿佛回到了當年在藥王穀治病的那段時光。花千夜接過藥喝了,猛然見他鬥篷底下,竟有一縷白發。
央落雪道:“回春丸你是怎麼吃的?怎麼隻剩這麼一些?”
“央大夫,你的頭發……”
“我生病了。”他淡淡地說,“所以這樣了。”
“你是神醫啊!”
“神醫也是人,隻要是人,就會生病。”他接過她喝完的藥碗,宮裏忽然傳出話來,要央落雪進宮。如環剛托著清粥小菜進來,他交代如環幾句,便進宮去。
白日那麼長,花千夜軟軟地躺在床上,身上提不起一絲力氣。屋子裏安靜極了,隻有光線悄悄變化,從早到晚,仿佛也隻有一刹那時光。天漸漸暗下來,漸漸地變得全黑,見她閉著眼睛安穩地躺著,大家都以為她睡著了,服侍的人也一個個睡去。
她仍舊軟軟地躺著,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麼也不願去想。
屋中一角輕燈如豆,室內昏暗。忽然一陣風來,連那盞燈也滅了。
門無聲地被打開,有極輕的腳步聲靠近,慢慢地走到床前,停下來。
黑暗中有雙眼睛看著她。眼有雙深,痛楚就有多深。他隻是癡癡地凝望,並不走近,就在三尺之外,悄然地看著床上的人。
隔著一層帳幔,她睡得多麼安靜。仿佛靠得再近也不會驚動她,他的腳尖往前挪出一步,立刻又止住。
不能再往前,往前一步,就會有第二步,靠得太近,她就會察覺。他不知道自己能夠堅忍到什麼時候,但是清楚,一旦容她靠近,他就再也克製不住。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黑暗中恍若歎息,他轉身退出去。
“既然來了,為什麼就這樣走?”輕輕的聲音,響在寂寂的夜裏。
他的步子僵住。
花千夜慢慢地擁著被坐了起來,撩開幔帳,輕聲道:“延棠,我們夫妻一場,就算終將別離,也不用讓我恨你吧?”
“你養好病,就回唐門吧。”他淡淡地道,“今生不再相見,恨與不恨,也由你去。”
他的聲音掩飾得多好,一點波瀾也沒有。他原是最懂得隱藏自己情緒的人啊,這樣一個人,真正決定了的事情,誰能夠改變?
今生不再相見!今生不再相見!花千夜慢慢地笑了,眼中有淚如傾,嗓口泛出一絲腥甜,一口鮮血,吐在被上。
鳳延棠聽到動靜,大驚回頭,急步奔上來,手已經伸到了她的頰邊,卻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猛然止住,慢慢地收回去,“我去叫如環——”
“不要!”她止住他,拉住他的臂,唇角帶著血,眼中含著淚,聲音哽咽,“延棠、延棠,你這樣對我,你以為我活得下去嗎?”
“那你要我怎樣?!”他低低地、低低地吼出這一句,身子無法抑製地顫抖起來,“留你在我身邊,終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裏!”
“死?那又怎麼樣?你這樣對我,我寧願去死!”她緊緊地抓他的手臂,情緒激烈,聲音卻也壓得極低,在這寂靜的夜裏不要吵醒任何一個人。她和他是一樣的人,再狼狽再悲傷,也不願有別人看到。唯有彼此,如鏡麵一樣映照靈魂。他們之間,很少有甜言蜜語,今夜說了出來,她的臉上滑下一陣急淚,把臉埋進他的懷裏,顫聲道,“延棠,不要趕我走。”
他的心跳得快極了,身子也在輕顫,仿佛靈魂都在沸騰。
花千夜緊緊地抱著他,不讓他離開。那一刻,心裏是如此的恐慌,她寧願死,寧願老天在她身上降下最可怕的責懲,她也不願意離開他,也不願意他離開她。
她的眸子裏透出異常的光芒,那樣明亮……那樣的目光幾乎將他刺痛,他驚痛地看著她,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她冰雪消融般的氣息……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花千夜,他再也不可能像這樣喜歡上第二個人。
再也不可能!
這一刹,絕望呼嘯而來,他閉上了眼睛。
一顆淚,滑下來。
這淚,似從自己的心上流出來,熱的、燙的、酸的、澀的滋味,有著腐蝕心髒的力量。他發出一聲嘶啞的低泣,手臂伸上來,抱住她。
“千夜,我完了。”他說,聲音沙啞,充滿了倦乏,他絕望,徹底絕望,“我殺不了你,也不可能喜歡上第二個人……今生今世,我都當不了太子了,都登不上帝位了。”
再也沒有這樣絕望的溫柔,再也沒有這樣軟弱的疲乏。他從來不相信世上還有他做不到的事情,他一向以為隻要足夠努力就一定可以做成。得到父親的重視、成為太子、成為國君,然而今天,他無力。
他從心底透出疲乏,聲音漸漸低下去,恍如夢囈:“我完了……”
這一刻他軟弱如同嬰兒,又仿佛是讓她去破陣的那一天,靠在她懷裏輕輕低語。
晨起的時候,如環掀開帳幔,看到的是兩個人。
花千夜枕在鳳延棠臂上,鳳延棠的卷發如水藻,纏繞著她的頭發,披了一枕都是。
如環“啊”了一聲,連忙把帳幔放下。
這一聲,床上的兩個人都醒了,睜開眼來,看到了彼此,都微微一笑。
“好像又回到唐門了……”花千夜道,“又可以賴床聊天……”
鳳延棠仰頭望著帳頂,那兒有繁複的刺繡、千朵纏枝蓮花,細細密密,他輕聲道:“千夜,我帶你回唐門吧?”
“嗯?”
“事已至此,我留在京城也沒有意思,不如我們一起回唐門。我們每天賴在床上聊聊天,再去聽水榭蹭早飯……”他撐起頭,看她,“好不好?”
花千夜的眼角,不知怎的就有淚光閃起,她蒙住臉,貼到他胸前。
“你不想嗎?”
“不、不,我想。”她悶在他懷裏,肩膀卻在輕顫,心中明明歡喜,卻忍不住要流淚,說不清這種情緒,隻想這樣靠在他懷裏,別的事一概不再想,隻交給他去安排。
“等你身體養好了,雪化了,我們就上路。”他的下巴擱在她的發上,聲音依舊輕輕的,昨日的倦乏沒有完全消散。他也不願去想了,隻願這樣擁著她,日子就這麼過下去。真的,不願再想了。
天放晴了,雪也化了,回唐門的行裝已經收拾好。鳳延棠扶著花千夜,韓進幫如環提著包袱,他們,換一種生活,去享受他們的幸福。
剛踏出二門,四個人的腳步卻止住。
二門外,站著清和。
一身淺灰衣衫的清大人,肅穆地站在淡淡陽光下,麵目十分清俊,一雙眼,望向鳳延棠,淡淡問:“王爺就打算這樣走嗎?”
對於他,鳳延棠有負疚,道:“清和,這些年,多謝你在我身邊。”
“不客氣。”清和淡淡道,“助你登上皇位,也就是助我自己完成心願。隻是沒有想到,王爺竟然會在最後關頭放棄。”
鳳延棠沒有說話,輕聲向花千夜道:“我們走。”
“你以為你走得了嗎?!”清和喝住四個人邁出的步子,冷笑道,“你以為這一走就沒事了?你以為二王爺登基之後會容得下你?會容得下你這些年打下的功績、立下的聲威?你以為一個新皇能容許眼皮底下有這麼一個人物的存在?去唐門,嗬!多逍遙!王爺就不怕連累整個唐門嗎?!”
花千夜的臉色一白,鳳延棠一聲斷喝:“住口!”
“我會住口。”清和道,“我要說的,不過是這些,現在已經說完。王爺,此去不複相見,餘生各自保重吧。”
說完,他轉身便走,袍袖飄飄,竟有出塵之態。
他的聲音清朗,一字一字,都落在花千夜心上。是這樣嗎?是這樣嗎?她竟然都沒有想到!是的,二王爺怎麼容得下鳳延棠?當初在禦花園裏,瞧著鳳延棠一箭三珠,二王爺臉上的嫉恨是何其的明顯!真讓他得了皇位,鳳延棠該怎麼辦?
耳旁隻聽鳳延棠淡淡道:“我們走。”
花千夜上了馬車,心在胸腔裏,一下輕一下重地跳著,臉色蒼白。鳳延棠見她這樣,擔憂起來,握住她的手,隻覺入手冰涼,道:“你身子還沒好,要不過兩天再走?”
花千夜無力地點點頭。鳳延棠先下車,打橫抱起她,送回房裏。拿水送了一顆回春丸,花千夜的臉色才漸漸好起來。
鳳延棠一直看著她,道:“清和說的話,你不必太放在心上。我既然說了要走,自然有保全的法子。”
“我知道。”花千夜撫著他的臉,“你也不用操心我。大概是上次還沒有全好,一點顛簸都受不住。”
鳳延棠歎息一聲,頭輕輕地靠在榻上,低聲道:“千夜,我已別無他求。隻願你能平安快樂。”“我知道。”花千夜的聲音有些哽咽,很快控製住,“不知怎的,我倦得很,想好好睡一覺。”鳳延棠點點頭,替她蓋好被子,轉身出去。他今天穿一身朱紅錦地外袍,身材高挑,氣宇軒昂,踏步出去,有股說不出的恢弘氣勢。
這是她的延棠,這是她的九王爺,他的才幹氣勢,無一不是王者之選。
如果沒有那身詛咒,他就是命定的太子。
就是……未來的大晏皇帝陛下。
她別過臉,閉上眼睛,淚珠滑下眼角,沒入鬢發。她靜了靜,把如環喚來,道:“你去把清大人請來,不要讓王爺知道。”
清和一進來,花千夜屏退所有侍女。
“王妃有什麼吩咐?”清和恭聲問。
花千夜第一次細細打量他。這位鳳延棠身邊的第一心腹,據說聰慧無雙,智謀天下第一。她沒有直接跟他打過交道,並不知他到底如何。隻見他眉目透逸,一身淺灰衣衫,將他襯得飄逸出塵。
她問:“王爺要走,大人很生氣吧?”
“不敢。”清和低目垂眼,並不直視她,“王爺有王爺的自由,豈是我能過問的?我隻是可惜這些年的心血,一朝化為烏有。”
“大人不必可惜,王爺他不會走。”
清和抬起頭,微有詫異。
花千夜倦倦地,目光落在他身上,“大人那番話,我覺得很對。王爺身在局中,是走不出去的。”
“王妃有何打算?”
花千夜沒有說話,微笑。淡淡的笑意,綻放在冰雪般的麵龐上,清和第一次感受到這位王妃驚人的美麗,隻聽她道:“大人,你看見那沙漏嗎?”
“看見了。”
“我的生命,就像這沙漏,剩下的沙子,已經不多。不同的是,沙漏明天還可以倒過來再用,我的時間卻不能再重來。”她的眸子迷蒙,“用我短暫的性命,去換取他的大業,不虧。”
清和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臉上動容,“王妃你……”
花千夜點點頭,“都說大人是天下第一的聰明人,就勞煩大人幫我想個法子,讓王爺殺了我。”
清和臉上有無數情緒掠過,朝花千夜深深一拜,低聲道:“我在這裏,謝過王妃。”
“不用謝我。”花千夜輕輕道,“我是為我自己。”
清和不再說話,沉吟良久,道:“王爺愛王妃至深,如果下得了手,早就下手了。現在,唯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激怒王爺。讓王爺失去理智,才會做得出失常的事。”
“讓他失去理智?”花千夜苦笑,“他那樣的人,什麼時候會失去理智?”
“遇上王妃的時候。”清和篤定地道,“倘若他真的夠理智,在逐鹿林早已殺了王妃。就是因為他在王妃的事情上失去理智,才會想拋下大業去唐門。”
這番話雖然說得無情,卻十分在理,花千夜點點頭。
“所以,能令他失去理智,唯有王妃而已。王爺喜歡一樣東西,獨占欲向來很強。要是王妃另戀他人,王爺一定……”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花千夜就歎了口氣,“不行。”她把袖子捋上來,雪白玉臂上,殷紅一點朱砂,分外醒目。
清和一震。王爺和王妃成婚這麼久,王妃竟然還有守宮砂?
“我身體不行,所以……”她苦笑一下,“還是另想一個辦法吧。”
清和道:“不必,這樣更好。隻要除去這點朱砂,王爺就不得不信。”
他轉念如此之快,花千夜微微吃驚,請教道:“怎樣除去?”
“可以請央落雪來。”
“央大夫要是知道我是自尋死路,一定不肯的,萬一傳到我舅舅耳朵裏……”
“人總是會變的。”清和篤定地道,“何況,央落雪身上出了件大事,我相信他會幫忙。”
“什麼大事?”
“這個王妃不必知道。”清和道,“我去說服央落雪。王妃到時候隻需要按我說的去做,事情一定能成。”
他一介文弱書生,篤定起來,竟有一股讓人不可抗拒的力量。微施一禮,他退下去,走到門邊的時候,卻忽然回過頭來,望向花千夜,目光複雜深邃,慢慢地道:“王妃,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訴你。王爺要當皇上,我有辦法幫他;王爺要離開這圈子,我也有辦法幫他;你們要平平安安隱居,也不是不可能。”
花千夜默然。
他咬了咬唇,道:“用這種方法,他就算當上皇帝,享受常人無法享受的尊榮,也要背負常人無法背負的痛苦。”
“我沒有想到大人會跟我說這些。”花千夜道,“我以為大人在二門外那番話,就是對我說的。”“要成大業,必有割舍。但是,親手斷送心愛之人的性命,那樣一種痛苦,沒有經曆過的人是不能想象的。”說完,他吐出一口長氣,道,“王妃再好好想想吧。”
“不用。”花千夜淡淡地道,“我早已想好。”
清和再次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竟有些痛楚。
那天傍晚,央落雪來了。一來,便默然地拿出一顆藥丸給花千夜服下,再取出銀針,一聲不響便開始了。
“央大夫……”花千夜心裏對他有一絲歉疚,她知道央落雪把醫術用在這樣的事情上違背他一向行醫的意願,“對不起。”
“若是一年前你叫我做這樣的事,我一定不會答應。”央落雪慢慢把針刺入穴位,目光專注,聲音輕淡,“但是現在……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別人更好的生活,隻要那個人過得好,做什麼都心甘情願。這種心情,我現在可以理解。”
“央大夫……你好像和從前不太一樣……”以前的央落雪,最不能看到的,就是有人輕視生命。
“人都是會變的。”他抬頭看她,目中有一絲哀憐,“千夜,你這樣做,心裏是快樂的,對嗎?”
花千夜微笑,“對。”
“如果是我,我也會這樣做。”央落雪跟著微微一笑,說完,刺入最後一根銀針。臂上的朱砂,奇跡般地漸漸淡去,直至不見。
那一夜,九王府出大事了。
入夜時分,韓進看到一條人影掠進府內,大驚之下,追到了王妃的臥房門外。卻被告知王妃在沐浴,裏頭一個人也沒有,連貼身的丫頭如環都在門外等著。韓進怏怏而退,卻又聽到屋子裏有男子的聲音。
這一下,不僅是韓進,連如環也聽見了。韓進臉色一變,王妃安危要緊,其他什麼都顧不上了,一麵叫如環去喊人一麵抬腳踹開房門。
映入眼簾的,卻是兩個衣衫不整的男女,赫然是王妃和央神醫!
拿著火把家夥來擒賊的家人蜂擁而至,見到這一幕,都呆若木雞。
——王妃,竟然有奸情!
攢動的人群之後,響起一聲怒喝:“都給我滾開!”
人群無聲地退下去,九王爺鳳延棠走了進來。
沒有人能形容王爺當時的臉色,沒有能形容王爺當時的眼神,一對眼眸仿佛要裂出眼眶。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近,死死地盯住花千夜,“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既然你已經看到,我也不瞞你……”
“我不信!”鳳延棠厲聲道,“你、你為什麼要騙我?你以為這樣就能引得我殺你?!”他一手捋起她的衣袖,“我們成親這麼久,你都是處子之身,你的病……”
說到一個“病”字,他的聲音頓住。
那一個瞬間,仿佛連生命一起頓住。
世間不再有任何聲音,不再有任何顏色,眼前有的,隻是一條白玉無瑕的胳膊!
他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睛要滴出血來。
“對不起,我對不起你……”花千夜落下淚來。
他卻不再看她一眼,“刷”地抽出長劍,直指向央落雪!
清和撲上去攔住他,“不能殺他!殺了他,誰替皇上治病?!”
鳳延棠眼睛直直地,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一腳踹開清和。這一腳踹得極重,清和滾到一邊,口中立刻湧出鮮血。
長劍帶風,仍舊罩向央落雪。央落雪醫術高明,武功卻平平,手中又沒有兵器,鳳延棠眼睛血紅,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招招都要置他於死地!
“不要殺他!”花千夜哭著撲了上來,“不要殺他!”
她的每一句求情,都加倍點燃了鳳延棠的怒火。他一聲怒吼,長劍劈出,央落雪避無可避,眼看就要命喪當場,刹那之間,一條人影撲了過來,擋在他麵前——
那一刻天地似已無聲,他想收手已經來不及,命運的巨手把劍尖推進了花千夜的胸膛。先是劍尖,一寸、兩寸、三寸……如噩夢、如心魔,溫熱的血噴了他一頭一臉,他睜大了眼,張大了嘴,不能呼吸。時光似已停止,被無限拉長,眼睜睜地看著劍尖刺入她的身體,看著鮮血帶走她的生命,人如魔魅,不能動彈。
央落雪飛快地封住花千夜周身大穴,一手銀針插在她的四經八脈,手法之快,竟沒有人看得清楚。
“不要碰她!”鳳延棠淒厲地大叫,手腕一顫,就要抽出長劍殺死眼前這個男人。
“不要拔劍!”清和帶傷抱著鳳延棠,“一拔劍,王妃必死無疑!”
最後一句話,如同咒語,穩住了鳳延棠的狂亂,他整個人都委頓下來,像是瞬間被什麼東西抽走了精血。他看著她,眼神如同重傷將死的獸,那樣痛楚、那樣絕望,整張臉都快要扭曲變形,“你,竟然願為他去死?”
你,愛的人竟然是別人?
你,竟然不愛我?
鮮血從花千夜嘴角溢出,周身大穴被封,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目中千言萬語,落在他的衣襟上。
清和知道她的意思,伸手扯開鳳延棠的衣襟。
素日裏,誰也休想脫下鳳延棠的衣服,但是此刻,他的神魂似已離竅,整個人如同泥塑木雕,任由衣襟散開,露出那身詭異的桃花文身。
桃花,仍舊是豔麗的桃花,卻奇跡般地,正在慢慢消退。
桃花的顏色,漸漸淡去,再不複當日豔麗至妖嬈的血紅,一點點,到緋紅、到淡紅、到一朵朵若有若無的印子,直至,光滑無痕的肌膚。
鳳延棠怔怔地看著自己身上的變化,監天司的話,穿過二十五年的時光,倏忽又響在耳邊:“小皇子身染桃花詛咒,非有至親至愛之血,才能洗去。”
仿似一個驚雷,在頭頂炸響,他猛然抬起頭,望向花千夜。
花千夜口不能言,看到他一身如常的肌膚,臉上卻露出欣慰。
這一絲欣慰的神色,讓鳳延棠驚跳起來,額上冷汗涔涔,竟然口不成言:“你……你們……你……你們是在做戲……”
花千夜努力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清和替她拔去喉間銀針,央落雪斷喝:“住手!你嫌她死得不夠快嗎?”
“你這樣也救不了她!”
清和手勢不停,一連拔去三根銀針,花千夜努力吸進一口空氣,“延棠……”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我早讓你離開我,我注定要殺你啊……”他仰天長號,一聲悲呼,“我注定要殺你啊——”
“不要難過……”花千夜溫柔地看著他,這是塵世的最後一眼,竟帶著慈悲的光芒,“死對我來說,已經是再熟悉不過的事了……我在十歲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長……延棠、延棠……別人都是安排自己的生活,我卻能安排自己的死亡……也好……”
一口鮮血再一次湧上來,她吃力地笑了笑,努力想把手抬起來。鳳延棠含著淚,握住她的手,心中痛楚沒有任何話語能夠形容。
沒有人見過這樣的鳳延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