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鳳延棠輕輕地開口,目中的空茫冉冉退去,走路的時候卻被身邊的椅子絆了一下,幾乎要跌倒。
韓進連忙上前扶住他,“王爺,您是不是病了?”
鳳延棠搖搖頭,站直身子,臉色也極平靜,看起來與平時沒有任何不同,可是韓進卻莫名地覺得王爺挺直的背脊有說不出的僵硬,仿佛雙肩上壓了什麼極重的東西,迫得他不得不挺起背,才能繼續麵前的路。
韓進跟著出了書房,穿過遊廊,卻見王爺並不往後院方向去,反而拐了個彎,去廚房。
大冬天,鍋上的蒸氣熱騰騰地冒上來,整個廚房似乎都籠在煙氣裏。廚房裏的人見王爺進來,都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一齊請安。
鳳延棠問:“今天給王妃準備了什麼菜式?”
廚房管事的是張媽,聽說便迎上來,揭開一桌菜,道:“是清蒸雙菇、水溜蛋餅、小蔥兒湯花、酒糟魚、胭脂鴨、荷葉燴雞,還有幾樣小菜。剛做好,正準備送去。”
鳳延棠看了看,道:“這魚和鴨撤了。王妃喜歡清淡的東西,你再準備一個素三絲卷,炒兩個簡單的菜蔬。”
底下人趕緊忙開了。韓進見王爺還站著,忍不住問:“王爺還要看著他們做嗎?”
鳳延棠沒有答話。
片時,菜好了。因為天冷,每樣菜都是放在椿箱裏給各房的人送去。這邊菜已經裝好,一個小廝正要去送,一隻手卻先他一步提起椿箱。
那雙手修長堅定,朱紅暗錦的袖子蓋在腕上,竟是王爺。
厚厚的氈簾一掀,屋子裏的暖氣撲麵而來,如環迎上來,接過他手裏的椿箱,笑道:“今天怎麼勞駕王爺親自送來?”
“王妃呢?”
如環一指裏間,“喏,在抄經呢。”
鳳延棠便往裏間來,隻見書案上擺著長長的經卷,一手簪花小楷十分漂亮。花千夜身穿墨綠衣裙,領口露出一抹雪白滾珠的狐皮圍領,尖尖的下巴圍在雍容的皮毛裏,仿佛被暖化。見他進來,抬起頭,放下手上的筆,微笑道:“忙完了?”
鳳延棠點點頭,打量她。她愛穿墨綠色的衣服,一頭如水長發披在肩上,黑到深處,仿佛也透出一股濃綠碧色,眸子也是烏綠的,像是水草盛放的水底極深處,雲開雲合,全無映照。
花千夜瞧見他眼中的點點痛楚,似乎要化成淚水流下,勉強笑道:“幹什麼這樣看我?”
鳳延棠沒有說話,隻是向她伸出手。
她便像從前那樣,將手交到他的手裏。
他牽著她出來,扶她坐下,飯菜已經擺好,香氣撲鼻。他為她盛飯、夾菜、倒茶,動作細致緩慢,仿佛刻意要把時光放慢,好細細品嚐。
如環也發現他的不同,悄悄在花千夜耳旁打趣道:“小姐,你看王爺,恨不得把你放在手心裏捧著,還怕不小心摔了!”
花千夜的嘴角微微向上翹,一絲笑意升騰上來,到了眼底,卻如入深潭,不見蹤影。她問:“皇上的病怎樣了?”
“說不準。”
“你說他會立誰為太子呢?”
鳳延棠握著茶杯的指尖微微一僵,隨即淡然一笑,“也說不準。”
“延棠。”花千夜望著他,目中有止不住的哀傷流瀉,她不想表露出來,可是,可是居然控製不住,她惟一能做的,隻是控製自己的語調不至於哽咽,輕聲問,“如果你當上太子,當上皇帝,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她目中的悲傷感染了他,胸膛中有什麼東西硬硬地哽在那裏,每一下呼吸都隱隱作痛,“你說。”
“我知道舅舅答應扶助你的時候,提過一個條件。就是在你登基之後,要幫他一個忙。”
“不錯。”
“舅舅有個天大的難處,也許唯有你能幫他。延棠,到時候,如何怎樣為難,你都一定要幫舅舅,好嗎?”
“我已經答應了他,就絕對不會食言。”
花千夜點點頭,放心地微笑。
她這樣的笑容,把他的心都揪緊,他伸過手去,握住她的手,低聲問:“你還有什麼想要我幫你做的嗎?”
花千夜想了想,“還有如環和韓進的事。”
如環正納悶地看著兩個人——明明是柔情四溢的舉動,為什麼卻總透出一股不祥的味道?然而詫異還沒有完,就聽小姐提到自己,這一提,如環的臉猛然羞紅,躲開去,又忍不住不聽。
隻聽鳳延棠接口道:“我知道。等過了年,我就幫他們把事辦了。”
花千夜點點頭,靠在他肩上,低聲道:“我在這世上,也沒有什麼牽掛的。就是還有一個妹妹,將來萬一有什麼事,你多照看著點吧。”
鳳延棠沒有說話,隻是將她抱得更緊些。一時外麵忽然有人來稟:“刑部陳大人和禮部張大人來拜。”花千夜忙自他懷中起來,鳳延棠慢慢地站起來,低頭看著她,眸子似有千言萬語,然而全都無從出口,隻是低聲道:“明天我帶你去逐鹿林散散心,今晚好好歇息。”
說完,不再作片刻的停留,他轉身便走。走到門口,他的步子還是忍不住頓了頓,頭微微一動——那時花千夜以為他要回過頭來,然而沒有,他終究控製住了自己,就在那微微一頓之後,掀簾出去。
氈簾重新放下來,他的背影看不見了。
淚,終於含不住,一滴一滴,落下來。她深深吸了口氣,抹了抹淚,喚:“如環。”
一臉羞紅的如環慢慢從裏間出來,乍見小姐滿麵淚痕,心裏的嬌羞喜悅頓時拋到了天外,忙問:“怎麼了?”
“沒什麼。”花千夜說,臉上猶有淚痕,嘴角卻已帶上了笑意,“去給我挑衣服。要挑最漂亮的衣服,最漂亮的首飾。”
如環連忙去找,一件件比出來,花千夜都不滿意,最後翻出一件繡百鳥朝鳳圖的。真的繡了上百隻鳥兒在上麵,還夾著繽紛花朵,一抖開來,熠熠生輝,叫人不敢直視。
“就這件。”
如環詫異,“小姐還記得嗎?當初我讓你穿這件去找王爺,你還說這件衣裳太花了呢!”
“花點好、花點好。”花千夜點著頭,“給我穿上。”
如環便給她穿上,退開一步,由衷道:“這樣的衣服,也唯有小姐這樣的人才能穿。別人穿了,隻看得見衣服,看不見人。”
花千夜吩咐道:“幫我梳頭。”
如環心靈手巧,配這件衣服,挽了個飛鳳髻,戴著八寶累珠金鳳滑額釵,一顆明珠垂在額前。珠光人色,鏡中的花千夜,美得叫人睜不開眼睛。
望著鏡中的自己,花千夜臉上浮現笑容。那笑容,說不出到底是悲是喜。
如環忽又想起,“可逐鹿林是王孫公子們會獵的地方,你穿成這樣,行動不方便啊!”
“不方便不要緊。”花千夜望著鏡子癡癡地道,“隻要漂亮就行。要,最漂亮、最漂亮、最漂亮……”
如環抿嘴笑,“小姐,你永遠都是最漂亮的那一個。”
“永遠?”花千夜笑了,“嗬、嗬,永遠。”
她笑得好奇怪,帶有一絲偏狂,仿佛心裏有什麼事,不能自主地發泄出來。如環從未見小姐這副模樣,怔怔問:“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我沒事啊!”花千夜依然笑著,明明笑得極燦爛,不知為何卻讓人無由地覺得悲傷。她笑了一陣,停下來,理了理鬢發,眸子卻一點點地冷了下來,最後,連聲音都倦了,她道,“如環,你是個有福的人,遇上了韓進那樣的人。你們倆要好好過日子,韓進老實,你不要欺負他。”
如環仍舊怔怔地,點點頭。
“你從十來歲就跟著我,我身子一向不好,你也費了不少心。大櫃子裏最上麵有個盒子,你去拿來。”如環依言搬來,盒子不大,卻沉得很,打開來,珠光燦燦晃得人眼暈,一套套的珠翠都是極上等的成色。
花千夜道:“你就要嫁人了,我也沒什麼送你的,這盒子,給你陪嫁吧。”
如環知道小姐當初嫁過來的時候,是帶了花家一半家資的。花家富甲天下,一半家資搬也搬不完,因此陪嫁的東西,每一樣都折成世上難求的珍寶。這盒子雖然不大,盒子裏的東西卻夠人花三輩子都不用愁,她嚇了一跳,“這麼貴重的東西,我拿來做什麼?!”
“小夫妻有韓進的俸祿應該也夠了。將來王爺登上皇位,韓進自然也跟著高升,你們的日子自然是不用發愁的。可是人生在世,難保會有什麼意外,這些東西,你拿去應急用。”
“不行!小姐,太貴重了!”
“如環。”花千夜定定地看著她,目中漸漸生出一股悲哀,“你拿去吧。就當是我的一點心意,先祝你們白頭偕老。”
如環怔怔地掉下淚來,“小姐,到底怎麼了?出什麼事了?為什麼你今天老是說這樣的話?這樣不吉利啊!”
花千夜伸手替她拭了淚,歎息道:“有韓進照顧你,我也不用擔什麼心。”
如環哭得更狠了,這麼些年的相處,已經知道小姐身上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哭道:“小姐,到底有什麼事?你倒是說出來啊!我幫不了你,可是還有王爺啊!王爺那麼疼你,他一定能幫你啊!”
“嗬,王爺。”花千夜再一次笑了,轉身徑自走向床榻,倦然道:“如環、如環,你多麼幸福,遇上的是韓進。”
而她遇上的是鳳延棠。
這世上,誰都會有愛情,愛情從來沒有錯。錯隻錯在,是否愛錯人。
如果她愛上的是韓進那樣的人呢?可以相夫教子粗茶淡飯地過完剩下的日子。
可是她已經遇上鳳延棠。世事從不理會任何的“如果”,發生的已經發生,愛的已經愛了。這就是命運,早已滅頂而來,有誰可以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