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染花身(1 / 3)

京城的冬天更冷,幹冷,多了一分肅殺的味道。

馬車在王府門口停下,清和與韓進迎上來。鳳延棠一麵扶花千夜下馬車一麵問清和:“皇上病情怎樣?”

“禦醫說是當年的舊傷複發。”清和回道,“皇上年紀大了,體力不如先前,這一次,很是危險。”

“我已經托唐從容請央落雪進宮替皇上診治,差不多這兩天就會到。”鳳延棠皺眉吐出一口長氣,“但願能來得及。”

“這兩天二王爺頻繁進宮,動靜不小。王爺,我們得抓緊時間!”

鳳延棠沉吟,眸子似乎暗下來,他向花千夜道:“你先回房休息,我晚上去看你。”

花千夜知道皇上一病,儲君未立,大晏朝廷動蕩不安,正是鳳延棠忙碌的時候,輕輕一點頭,扶著如環回房間。

到了晚間,鳳延棠卻沒有回來。直到第二天清早,才匆匆過來,同她吃了早飯,即刻便又出門。

如環歎息,“唉,一到京城,王爺就要忙成這個樣子。還不如就留在唐門,你們倆多好啊!”

花千夜沒有說話,心底裏卻有一絲遺憾。是啊,如果他不是王爺,如果他們可以一直待在唐門,每天早上賴賴床、聊聊天……那樣的日子多好嗬。

可是,鳳延棠就是九王爺,這是上天注定不可分割的身份,也是不可抗拒的命運。縱然在唐門再幸福開心,他也仍舊要回到京城來的。這才是屬於他的地方。

她無聲地歎一口氣。天真冷,簷下都積了許多冰棱子。如環把厚氈的簾子放下來,隔絕門外的寒氣。簾子才放下,外麵腳步聲就響起了。花千夜以為是鳳延棠去而複返,一看卻是管家。花千夜請他進來坐下,命如環倒茶。管家托著茶杯,沉吟,再沉吟,再三沉吟。

花千夜見他總是欲言又止,溫言道:“管家有話請說。”

管家皺著眉,放下茶杯,歎氣,“這話我都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就在上個月,家裏出了件家。”

“什麼事?”

“這……唉,該怎麼說呢?心悅姑娘她瘋了!”

“心悅瘋了?”花千夜吃了一驚,“怎麼瘋的?”

“說瘋也不像,我瞧她人是清醒的,隻是滿嘴胡話詆毀王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置她,就想等王爺回來再說,可是王爺一回來便同清大人出門,我隻好來找王妃。看看把心悅姑娘怎麼辦才好。”

“她好端端突然這樣嗎?”

“可不是!頭一天她出了一趟門,晚上回來就跑到荷花池邊上哭,然後又去原來秋月姑娘的屋子裏哭,哭著哭著就說起瘋話來!”

荷花池?秋月?

花千夜心頭一驚,有什麼東西陰陰冷冷地滑過。像一隻冰冷的手,穿過鳳延棠的柔情,穿過那些時候的甜美時光,輕輕地,在她的心尖上捏了一把。

她的臉色白了白,“帶我去看看。”

“王妃要小心。她有時好好的,有時卻會突然發狂,拚命讓人放她出去。我怎麼能把她放出去?萬一那些胡話被人當成真話可不得了!”管家一麵說,一麵在前麵領路,把花千夜帶到後院偏僻的一所屋子裏。

屋子門窗緊閉,淒冷裏透出一股詭秘,如環跟在花千夜身後,忽然想起了那天去看秋月屍體的事,心裏無端地發起寒來。

管家從身上掏出鑰匙,打開沉甸甸的牛頭鎖。

室內的光線十分昏暗,門一開,淡淡的天光照入,花千夜花了好一會工夫才看見床上坐著個人,還沒來得及瞧清她的麵目,那人忽然“啊”了一聲,猛地撲上來!

如環嚇得連忙把花千夜拉到一邊,那邊廂管家飛快地攔住了心悅。她頭發淩亂,麵色蒼白,顴骨高高地突起,眼窩卻深深地陷下去,身形極瘦,一雙手伸出來像鳥爪一般——

花千夜和如環同時倒吸一口氣,這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女人,竟是當初那個豔光四射的心悅?

心悅在管家手裏拚命掙紮,瘋了似的,用盡全力,抓、撓、咬無所不用其極,她尖聲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

奈何再掙紮,到底是個女人,管家將她的兩隻手牢牢地束在背後,道:“王妃,你看,就是這樣。”

“王妃”兩個字一出口,心悅的眼睛猛地睜得極大,她雙手被束,身子卻拚命想向花千夜這邊移,眼淚一下子滾落下來,流了滿麵,“王妃!王妃!原來是你來了!你快來救我,快來救我!我當初不該不聽你的話,王妃,你神機妙算,你神仙下凡,你快快搭救我吧!”

花千夜忍不住踏上一步,卻被如環拉住,如環道:“你看她這副模樣,說話又稀裏糊塗,已經瘋了!小姐別靠她太近!”

心悅哭道:“我沒有瘋!我沒有瘋!王妃,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沒有瘋!我再清楚不過!王爺要殺我!王妃,你說的話是真的,我真的有血光之災啊!王妃,你當初肯指點我,這回,就發發慈悲救救我吧!”一麵說一麵猛地在地上磕頭,磕得那樣用力,額上破了一片,隱隱沁出鮮血。

花千夜不忍再看她磕下去,上前把她拉起來,“你慢慢說。”

心悅像是得了救星,激動極了,臉上浮現奇異的紅暈,眼中卻湧現極大的恐懼,她尖著聲音,直直地道:“王爺是受上天詛咒的人啊!他生來就是要殺至親至愛的——”

“大膽!”管家斷喝一聲,捂住心悅的嘴巴,阻止她再說下去,一麵向花千夜道,“王妃,你看,這兩句話要是傳了出去,王爺的聲譽可怎麼是好?!”

花千夜的心窒息似的跳了一下,臉上漸漸蒼白,指尖也慢慢冰涼。她閉了閉眼睛,輕輕道:“放開她。”如環見她臉色不對勁,連忙問:“小姐你怎麼樣?”

花千夜微微搖搖頭,臉色比心悅的還要慘白,她努力穩住心神,穩住呼吸,那窒息般的心跳,漸漸地好起來。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氣,道:“管家、如環,你們出去。”

兩人一愣。如環忍不住道:“你要一個人和這個瘋子在一起嗎?”

花千夜點點頭,“我有話要問她。你把回春丸留下,到門外等我。”

管家和如環有些遲疑,但管家不敢不聽王妃的話,如環知道小姐一旦決定的事沒有人能改變,都無言地退到門外。

花千夜倒出一粒回春丸,給自己服下,隨後,解開心悅手上的束縛。

心悅一得自由,急急地抓住了花千夜的衣擺,道:“我真的沒瘋!王妃,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我知道你能救我!要是世上還有人能救我,那一定是你!”

“我相信你沒瘋,你隻是在害怕。”花千夜扶著她的手臂,眼底深處,有憐惜,也有悲涼,“你知道上次王爺想殺的是你,而不是秋月了嗎?”

“他要殺我!他會殺了我!”她緊緊地抓住花千夜的衣擺,柔軟的衣料在她手裏變了形,“如果不是秋月無意中湊上來,胸口破個洞死在荷花池裏的人就是我!王妃,王妃救我!”

“那什麼詛咒,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告訴我。”

“你不知道嗎?你當初就知道他要殺我,難道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殺我嗎?”

“我隻知道那天他要殺的人是你,卻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殺你。”說著,一股深深的哀傷湧上花千夜的心頭,她問,“他為什麼要殺你?那時你還是他最寵的女人,心悅,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殺死自己痛恨與厭惡的人,還可以解釋,可是,為什麼要殺自己喜愛的人?!

“為什麼?”心悅渾身顫抖著,臉上卻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她啞著嗓子道,“就因為我是他最喜歡的那一個!他真的是受到上天詛咒的人啊!他生來就是要殺至親至愛的人啊!”說著,眼淚再一次落了下來,“他要殺我啊!他對我那麼好,寵我、疼我,竟然是為了殺我,用我的命來解除他身上的詛咒!”

“詛咒?”花千夜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遙遠而神秘的字眼,“什麼詛咒?”

心悅眼裏閃著恐懼的光,“我一直想討好他,可他喜歡什麼東西,心裏有什麼念頭,從來不會說出口。我就想找當年服侍他的人問問……可惜我一直都找不到。王府裏的下人每隔幾年就要換一批,早先的人早就不知道哪裏去了。那天,我托的人突然說找到了一個,就是當年侍候王爺母親的宮女,我高興得很,就去找她,哪裏知道,她已經瘋了。我一提到‘九王爺’三個字,她就猛然跳了起來,然後抱著頭說‘妖孽’、‘妖孽’啊!”

她的聲音尖細、直平而短促,眼裏閃著可怕的光芒,臉色更加慘白,特別是尖聲說到“妖孽”兩個字,雙手學著老宮人的模樣抱住頭的時候,真的無比像一個瘋子!

隻聽她接著道:“我當時嚇了一跳。她告訴我世上真有妖孽投胎這回事,世上真有被上天詛咒的人!”“你隻是從一個瘋婆子處聽來的話嗎?”無端地,花千夜鬆了一口氣,一直沉甸甸的胸口稍稍鬆懈,“她的話你也當真?”

“怎麼不當真?!”心悅睜圓了眼睛,瞪著花千夜,“你知道她後來跟我說什麼嗎?她說九王爺一下來,身上開滿了桃花!”

桃花?!

這兩個字在花千夜腦門上轟然一響。

那天,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說:“我不喜歡桃花。”

“你也是他的女人,應該知道吧?他跟女人親熱的時候,從來不會脫上身衣服,也從來不會點燈。洗澡的時候,從來不要別人在旁邊伺候。有一次他生病,大夫要替他針灸,要他脫了單衣,他一下就把那大夫趕出去!”

心悅陰森森地說著,恐懼如水草一樣,從她的眼裏、她的話裏生長出來,爬滿了整個房間,昏暗的房間裏似乎有什麼聲音在回響,那聲音來自傳說、來自禁忌、來自人們不敢相信卻總在害怕的神秘咒術,“這一樁樁,一件件,平時隻覺得他跟旁人有些不同,現在想起來,原來,原來他都在遮掩那身桃花詛咒!”花千夜勉強道:“不,你想多了。每個人都會有些小小的習慣,人人都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