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一生中最甜美的時光(1 / 3)

隱約之間,仿佛聽到了撲簌簌的落雪聲。

仿佛是十一二歲的時候,清晨醒得很早,天色兀自朦朧,雪花飄飄灑灑,地上、房上、樹上,都積了厚厚一層雪。雪光皎潔,地上的顏色蓋過天上。她裹著厚厚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把窗口推開一線,凜冽的寒風吹到臉上,冰冷之中有奇異的沁涼,探出手去接那冰晶的雪花,一朵一朵,都在指間融化……

而今又聽到了雪聲……下雪了嗎?

車聲轔轔,身子輕輕晃動,車夫趕車的聲音斷續傳來,身子底下疊著厚而柔軟的褥子,身上也蓋著柔軟的被子,車內溫暖如春,隻是光線很暗,原來是晚上。隱約見有人靠在車壁上打盹,她輕輕喚:“如環。”打盹的人立刻醒了,聲音裏有一絲掩不住的驚喜,“你醒了?”

這聲音居然是鳳延棠的。

守在她身邊的人,不是如環,而是九王爺?

黑暗的光線裏,隻見他滿臉都是喜悅,眼眸似在發光,他問:“你覺得怎樣?要不要喝水?”

說著,已拔開水袋,倒在杯中,探身半扶起她,讓她靠在自己懷裏,又把被子拉上來,替她蓋好,才把杯子遞到她唇邊。

這樣的細致溫柔,花千夜有一刻不能相信,怔怔地喝了水,仿佛仍在夢中。她怔怔地問:“仗打完了?”“嗯。完了。”

“我們贏了?”

“贏了。”

“我們這是要回京城嗎?”

“不,我們去蜀中。”

“蜀中?”她有些驚訝,“難道蜀中有戰事?”

“誰說蜀中有戰事?”他微笑著,“大晏可是太平天下。”

“那你帶著五萬大軍去蜀中?”

“大軍已經由清和帶著回京複命,這條路上隻有我們。”

花千夜更加奇怪,忍不住問:“為什麼你不親自回京複命,反而要去蜀中?”想了想,“你跟我舅舅約好要會麵,是嗎?”

“你才醒來,別想這麼多。”鳳延棠笑著把她擁緊了一些,“我隻不過是陪我的妻子回門,需要那麼多個為什麼嗎?”

“回門?”

“是啊,出嫁的女子,本該在出嫁的第三天回門的,隻是你嫁得太遠,我的事情又太多,一時抽不出空來。現在,好容易空出些日子,自然要陪你回去一趟。”

花千夜仍舊怔怔地,她從未當自己“嫁”人。在她的想法中,她隻是找到一件可以幫上舅舅的事情去做而已。而且,此生,她都不可能真正成為一個“妻子”,什麼回門、三朝之類的習俗,壓根就沒有放在心上。

現在鳳延棠卻如此細心地提出來,不僅提出來,聲音還如此的溫柔款款。她歎了口氣,“可是這樣,會耽誤你的正事。”

鳳延棠再一次笑了,這個晚上的鳳延棠竟是如此溫柔,連笑容也比往常多出許多,他的下巴輕輕擱在她的頭頂,輕聲道:“千夜,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和你在一起更重要的事。”

黑暗中靠在他身上,空氣是如此的靜謐而溫暖,他是如此的溫柔和體貼,她的心輕輕一蕩,有什麼東西湧出來,又輕又暖。可是隱隱又有一絲不安。這絲不安輕如雲絮,飄忽一下從心上滑過,還來不及抓住便飛遠。

鳳延棠見她微微皺眉,便問:“怎麼?不舒服?”

“不是。”說著,她從他懷裏坐起來,問,“我昏迷多久了?”

“二十三天。”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大夫怎麼說的?”

“大夫說你不可再勞心勞力,情緒更要控製,尤其不能大悲大痛。”

花千夜點點頭,望向他在黑暗的輪廓,麵目朦朧,唯有一對眸子瑩亮,她問:“王爺,你告訴我真話,大夫是不是還說了什麼?”

鳳延棠一怔,“還有什麼?就這些。”

“大夫是不是說我的時候不長?還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發生?”

問出這一句,花千夜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淒傷,淒傷之後,又淡淡地微笑。

他是有點喜歡她的。作為一個女人,再遲鈍也不會遲鈍在這種事上。他教她騎馬,他讓她破陣時流露的憂傷,他隻身衝進修羅陣找她——他不是不喜歡她的。她甜蜜而辛酸地得出這個結論。

但是,哪怕再喜歡,鳳延棠也不會這麼溫柔地對待她。或者說,他不會這麼溫柔地對待任何一個人。他喜歡起一個人來,也是淡淡的,即使心裏再喜歡,也不會表露太多。這已經是他的方式,融入血脈無法更改。便是他靠在她懷裏悲傷的一刻,他也很快地收住——他已經習慣克製自己的感情。

然而她大病醒來,看到的是一個多麼不一樣的鳳延棠,他如此體貼,如此溫柔,好像要把所有的柔情在這短暫的時日內揮霍幹淨。

如果不是這一病縮短了她的壽命,就是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發生,重大到,可以讓他改變自己一向的表達方式。

“我該怎樣說你呢?”鳳延棠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絲苦笑,“無論是什麼樣的原因,無論是什麼樣的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重要的是我喜歡你,願意守著你。千夜,我隻問你,你喜歡我嗎?”他的聲音那麼低,就在她的耳畔。

我喜歡你,他這麼說,簡簡單單四個字,把那些輕輕暖暖的情緒喚出來,臉上也暖暖的、熱熱的。知道自己臉紅了,她輕輕將身子一縮,把被子一拉,蓋住自己的臉。

她這個舉動宛若柔風,在鳳延棠心上拂了一下,他索性也躺下,往被子裏鑽。花千夜驚得連忙探出頭,“不可以——”

“我知道,我並沒有歪心思。”他笑著看她,“隻要你好好答我一句話。說,喜不喜歡?”

他靠得這麼近,以手撐著臉,就在她的上方看著她,臉上帶笑,麵龐俊朗,是這樣一個俊美的人物。花千夜的心,一波波地蕩漾。是的,無論什麼樣的原因,無論什麼樣的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是在一起的。

她仰起頭,唇在他的臉上輕輕地碰了一下。

那麼輕的一下,像是柳絮飄在臉上,刹那間又飛走。鳳延棠的眸子漸漸深了,臉慢慢湊下來。他的臉一點點靠近,她就一點點緊張,一顆心緊抽起來,快要不能呼吸。然而鳳延棠的唇並沒有落下來,他飛快地偏過頭,聲音裏微微帶了點喘息,嗓子有些低啞,道:“我差點忘了你的病。”

洞房花燭夜,他吻她,然後她整張臉都變得蒼白,連唇也變得青紫。

他深深呼吸,克製著自己,慢慢地從她身邊坐起來。

笨蛋,傻瓜!花千夜在心底裏暗暗地罵。

那時她完全不認識他、不熟悉他,那樣一個男人來吻她,她當然會驚嚇得發病,可是現在……可是現在……雖然不能做真正的夫妻,親一親卻是沒有問題的。

這話當然沒法說出口。車內一時寂靜,撲簌簌的落雪聲再一次隱約傳來,她問:“外麵是不是下雪了?”

“嗯。”鳳延棠揭開厚氈車簾看了看,又飛快地掩上——怕車外的寒氣吹進來,道,“下得還不小。這雪如果不礙事的話,再過三兩天,我們就到唐門了。”

“不知道外婆和舅舅怎麼樣。”花千夜的聲音有一絲絲歎息。

“想他們?”

“嗯。”說著,她的臉上浮起了一絲悠遠的笑意,“這個時候,外婆多半正待在屋子裏跟老妯娌聊天,一邊看院子裏的小孩子嬉鬧。舅舅最怕冷,此時的聽水榭一定是門窗緊閉,屋子裏燃著旺旺的暖爐,舅舅身上一定裹著重裘……”

終究是久病初愈的人,花千夜的精神漸漸倦怠下去,鳳延棠不讓她說話,輕輕擁著她,讓她睡去。

天亮之後,雪停了,太陽也出來了,照得地上耀眼生花。有些地方的雪已經開始融化。

如環在另一輛馬車上,三人在路邊一間茶亭簡簡單單吃過早飯,繼續趕路。花千夜見雪色如些美好,原本想下車走一段路的,卻被鳳延棠攔住,隻見他眉頭微微攏起,“化雪的時候最冷,你身子還沒好,還不快上車?手都這樣冷了!還惦記著玩。”

話裏半含著埋怨,半含著寵溺,花千夜臉上透出緋紅,心中甜蜜,忍不住一笑。雪光與陽光一起映著這絕美的笑容,鳳延棠看得呆了,怔怔地看著她,伸手撫住她的臉。

手底下的肌膚,白皙如雪,細膩如玉,柔嫩又如豆腐,仿佛手的力道稍重一點點,就要弄碎了。

他的眼中透出癡迷,一把把她拉上車,擁入懷中,抱得那麼緊,好像要把她揉碎了嵌進自己的身體裏。花千夜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聽到他飛快的心跳,知道他的渴望。但他卻極力壓抑著,隻把下巴抵在她肩上,一下一下地深深吸氣,平複自己的衝動。

花千夜撫著他的臉,心底有深深的憐惜,更有一股悲傷。從來沒有哪一天,像此刻這樣怨恨自己的病。如果她是健康的,如果她是正常的,如果她可以甜甜美美地做他的女人,他就不必忍受這樣的折磨。那一整天,她都沒怎麼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