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從容也從未見過鳳延棠,一切事宜都是與鳳延棠的心腹清和交涉。此時見花千夜身邊立著個長身玉立的男子,眉如刀鋒,渾身上下,一股擋不住的恢弘氣勢漫延開來,仿佛在將他的身量拔高許多,讓人忍不住要仰望才能看得清楚。
如此人物,自是九王爺無疑。唐從容一俯首,就要率眾行大禮,鳳延棠連忙上前托住他,“舅舅萬勿多禮。”又道,“甥婿冒昧前來,叨擾舅舅了。”
“王爺客氣。”
兩人如此客氣一番,這才迎到廳上落座。花千夜思念外婆,看了鳳延棠一眼,鳳延棠知道她的意思,微微一點頭,花千夜便留他在廳上與舅舅喝茶,自己和如環先進內堂。
老太太在屋子裏聽到她回來,拉著她的手,直道:“瘦了!瘦了!怎麼瘦了這麼多?是不是那個王爺欺負你?我的心肝,看鐲子都鬆成這樣!”
她的手那麼溫暖,花千夜心裏也跟著熱起來,眼眶止不住有些發澀,說不出話來。還是如環笑道:“王爺對小姐好得不得了!雖然開始兩個人不怎麼愛說話,現在可好呢!王爺打完了仗,連京城都沒回,直接跟小姐來這裏!”
老太太道:“不回門也不要緊。兩邊這樣遠,你身子又弱,哪裏經得起來回折騰?”
花千夜伏在她懷裏,低聲道:“可是我想外婆啊。”
正說著話,隻聽門外有人道:“家主和九王爺來了。”果然是唐從容與鳳延棠走進來,唐從容先請了母親安,接著道,“這位是九王爺鳳延棠。”
鳳延棠已跪了下去,道:“孫婿拜見外祖母。”
老太太連忙站起來,笑眯眯道:“當不起、當不起,王爺快快請起。”親自扶起他,仔細端詳,道,“我一向說我們夜兒命苦,一出娘胎就是個藥罐子,哪知老天爺給她安排這麼個好夫婿!王爺,多虧你擔待我們夜兒!”
鳳延棠躬身含笑,道:“外祖母誇獎!我的脾氣不好,從來隻有千夜擔待我。”
他這般人才、這般風度、這般禮儀,唐門上下都被折服。吃過晚飯,老太太心滿意足地命人送他們倆回房歇息。
住的仍舊是花千夜原先的屋子。
床上懸著雲絲帳,桌上放著筆墨紙硯,一樣樣,都跟走的時候一模一樣,一點也沒動位置。鳳延棠點頭歎息,道:“看得出,外祖母真是疼你。”
花千夜低聲道:“真是多謝你。”
“謝我?”
“以你王爺之尊,完全不必給外婆下跪的。”花千夜輕輕靠進他懷裏,“我知道你是為我才委屈自己。”“又說什麼委屈?她是你的外祖母,就是我的外祖母,做外孫的給外祖母磕個頭,又算得了什麼?”他擁著她,“這裏很好。千夜,你小時候一定很幸福。”
“是啊,每個人都很疼我。”花千夜帶著笑,臉上散發著一層淡淡的光輝。這光輝名叫幸福吧?今天,所有疼她愛她的人都在一起,他們那麼開心地喝酒、行酒令、吃飯、喝茶、閑談,燭光那麼明亮,炭火那麼溫暖,映著這些她愛著也愛著她的人的臉上,每個人看上去都十分愉悅。
這種愉悅的心情到現在還在心頭,她從他懷裏抬起頭,臉上有甜甜的笑,道:“我很開心,我沒有白來這世上一趟。我生對了人家,也嫁對了人。延棠,哪怕老天爺讓我現在就去死,我也沒有一絲怨言。”
“又胡說了!”他喝住她,將她抱得緊一些,眸子裏卻湧上一絲陰影,他道,“不要提死字。不要提。”
“好、好。我不提。”幸福中的花千夜隻覺得無論什麼都可以答應,隻盼生活可以一直這樣,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都能平安幸福,都能像今天這樣開心快樂。
在唐門度過的日子,每一天都過得飛快。
早上起來,兩人要賴一會兒床。躺在溫暖的被子裏,握著手聊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有時會談詩文、有時會談棋藝、有時會談上古神話、有時會談各式小吃……總之上天入地的那些話題,被他們的思維隨意攔截,扯來就是絮絮一大段。
有時花千夜給他講小時候在這間屋子裏發生的事,比如那個花架上,原本是一隻青底烏雲的墨瓷瓶的,後來不小心摔破了,才換了現在的白底藍花寬口瓶。原先那瓶子插梅花最好,尤其是斜枝梅花……
再比如老太太曾經養過的一隻貓,很喜歡她,常常跑到她的床上睡;再比如很小的時候,她為一些小事傷心難過,就一個人躲時被子裏,誰也不理,那個時候,唯有舅舅可以把她哄出來……
這樣的事情,在每個人的生命裏都多如恒星吧,隨手拈來,那麼微不足道,卻帶著兒時的芳芬,讓人不忍釋手。
鳳延棠這方麵卻聊得很少,被問起來,也隻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唯有一次,他跟她講:“有一年冬天,父皇打獵受傷了。那次傷得很重,禦醫們都說熬不過去。大家也都很傷心。兄弟姐妹們由嬤嬤太監領著,站在幔外等父皇接見。父皇先把幾個大臣叫進去,再把太子叫進去,然後,把我叫進去。”說到這裏,他的眼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光亮,那仿佛是他童年中唯一的亮色,他微微地笑,“太子之後,就是我。原來父皇心中是這樣看我的,我一直都不知道。所以,那天明知道父皇病得很重,我還是忍不住高興。父皇一直不怎麼親近我,我也一直以為他很討厭我,原來,他心裏還是看我很重的。”
想到婚後進宮的那天,皇上對他的冷漠態度,花千夜忍不住為他心疼起來。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知道有個兒子是這樣卑微地仰慕他嗎?隻是叫他進去見一麵,隻是這樣一點點溫暖,便可以讓他一直感激到現在。
他懂得她的眼神,知道她的心疼,輕輕握她的手,道:“所以,從小我就拚命努力,別人做不到的事,我都努力去做。剿匪、懲貪樣樣都棘手,別人都不願碰,可是我願意去做。我在為父皇做,我在為父皇的百姓做。我知道他心底裏是高興的,隻是他不表露出來。一個人到了死亡邊緣,心思才是最清晰的。不管他現在對我怎樣冷淡,我都會記得,他在那樣病重的時候,在太子之後就叫我到床前,我永遠都會記得。”
“為什麼呢?為什麼皇上對你這麼冷淡?”花千夜深深地為他不平。他這樣努力,這樣優秀,為什麼,還是得不到他渴望的那一絲歡顏呢?
鳳延棠唇畔的一絲笑意僵住。她的這句話,仿佛是世上最冷的寒冰,直刺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一起凍得僵硬,眼神之中,湧上異樣的蒼茫與悲傷。
他勾了勾嘴角,一笑:“龍威難測,他自有他的原因。”說著,他伸了個懶腰,臉上已經恢複了常態,笑道,“快起來吧!再不起來,趕不上聽水榭裏的早飯了!”
他們的早飯都在聽水榭吃。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聽水榭的早飯特別好吃——嗬,是因為聽水榭的廚師非常特別。正是唐門現今碩果僅存的“且”字輩老祖宗之一,唐且芳。
說起這“且”字輩,放到江湖上都要抖三抖。唐門家主要叫他叔爺,那就意味著,世上絕大部分人要叫他叔爺。便是武當的掌門人見了他,也要恭稱一聲前輩。
至於這麼個德高望重的人物,為什麼樂意每天給唐從容煮粥,就不是鳳延棠和花千夜能夠明白的問題。花千夜的答案有些茫然,她說:“從小時候起,祖叔公就對舅舅特別好。”
這天,唐且芳端出來的是紅棗粳米粥。一出來便濃香四溢,他先給唐從容盛了一碗,再給自己盛了一碗,鳳延棠和花千夜的嘛,當然是由他們自己盛。
唐從容一直裹著厚厚的皮裘坐在炭爐邊,整個人都恨不得鑽進炭爐裏去。實在無法想象,就是這麼一個人,卻有一手“花漫雨針”威震江湖。
四個人雖然輩分複雜到讓人眼暈,年紀卻差不了太多,經過這麼些天的相處,唐從容與鳳延棠也不用像初見時那樣客氣,唐且芳更是天底下第一隨和的人,才見麵第一天便一口一個“小棠”。
每天喝完粥,花千夜與唐從容下棋,唐且芳與鳳延棠要不旁觀,要不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唐從容棋力極佳,不比花千夜差。兩人下到後來,每一步都要思量許久。屋外寒風凜冽,室內卻溫暖如春。融融的炭火映著花千夜如玉的肌膚,竟似添上一抹胭脂色。花千夜輕輕地皺著眉、咬著唇,鳳延棠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挨著她坐下,替她細看棋局。
他的棋力遠不如兩人,自然也沒有什麼高明的意見。但是這樣靠著她,暖意融融,整個人懶洋洋地,不願再動一下。
可惜這樣的日子終究沒有持續多久,就被一個風起的下午,京城快馬送來的一封信中止。
字跡清雅秀逸,花千夜認得,這是清和的手筆。
“清和說,父皇病重。”
鳳延棠抬起頭來,臉色有些沉重,“千夜,我們得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