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 此病莫回春(3 / 3)

這溫柔像一隻輕軟的手,緩緩撫摩他堅硬如鐵的心,一顆心仿佛在緩緩地融化,幾乎快忍不住點頭——然而他猛然意識到這絲柔軟來得多麼意外,幾乎要瓦解他重重的心防——

燈下,花千夜明明瞧見他臉上有一絲溫和,以為他就要點頭答應,可是,不過刹那之間,他的臉色又冷峻了起來。心裏忍不住一沉。

果然,隻聽鳳延棠道:“王妃嫌韓進挨一百軍棍不夠嗎?明日再賞他一百棍好了。”

如環升起的一絲希望破滅,臉色一下子暗下來。

花千夜垂下了眼瞼,看不到眼底神情,隻見她緩緩地,在他麵前跪下。

這一跪,不僅如環嚇了一跳,鳳延棠的眼中也掠過一陣驚異之色。

融融燈光下,她跪著,臉上卻沒有半點卑微。臉色仍然舊是不見血色的、半透明的白,一對眸子似是在水底極深處,幽幽地看不見邊際,她一字一字地道:“我宿疾纏身,性命不過三年五載,卻不知道愛惜自己,跑到這邊關給王爺添亂,令王爺煩心,是我的錯。但是,我已經做了十八年的藥罐子,做了十八年的病秧子,隻剩下這麼幾個年頭,我真的很想做件有用的事!”

她的聲音輕顫,指尖也輕輕顫抖,這一段心事,這一段心痛,原以為有足夠的定力,好好地說出來。哪知一開口,胸膛仍舊控製不住地開始空茫、開始無力、開始有股說不出的幽憤,“命運都是上天安排的吧?也許我注定就是這樣拖著一副無用的身體過這一世,可是,我還有頭腦,還有雙手,我還想做點什麼——做點什麼,來證明我也是活著的,有用地活著的,我不想一輩子就這麼病懨懨地生,又病懨懨地死,我不想那樣過啊!”

說到最後,聲音竟變得淒厲哀婉。淚,終於不能克製地落了下來,她深深地俯下身去,道:“請王爺憐憫我這個病人在人世最後的願望吧!讓我去破陣、讓我出點力、讓我……到死的時候不會太傷心自己就那麼虛度了一輩子!”

她墨綠的裙擺鋪了一地,如水的長發披瀉在衣上,黑如墨,映著綠衣,似乎也隱隱透出一股綠意來。她纖瘦的背脊俯在他麵前,輕輕顫抖,像一隻無助又獨自堅強的小獸……

憐惜,毫無預兆地在他的心尖上捏了一下,尖而細的疼痛,夾著絲絲的溫柔,瞬間漫過了他整個的心房。那一刻,他還來不及抗拒這絲柔情,心裏就有一些恍惚而又模糊的念頭,輕輕湧動。

他緩緩地蹲了下來,將她扶起來。手握在她的肩頭上,掌心下的骨骼那麼纖細,仿佛再稍稍用力,就要被擰斷。他忍不住放輕了力道,放輕些,再放輕些,心底裏,一波一波的,微酸微甜,混著一股難以言語的壯烈,他的喉頭忽然有些哽咽,極力平息,才能以平常的語調開口,他道:“夫妻之間,不必行此大禮。”

花千夜的眼中盈著淚,臉上還有淚痕,往日的疏淡中,添了一分說不出的嬌柔軟弱。他看著,手像是有了自己的願望,想要輕輕擁她入懷,然而又怕觸動她的病。微微吸了口氣:“即使要破陣,也要顧惜身體。難道你隻打算做這麼一件事情就撒手了嗎?我還想要你多幫我的忙。”

他這幾句話,說起來都極平淡的。然而語氣中,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溫柔。聲音低低的,仿佛隻在耳畔。

花千夜深深呼吸,平息心頭翻湧的情緒。平息得了對命運的悲惶,卻平息不了他聲音裏的溫柔在心裏翻翻湧湧,心上有了一絲暖意,她拭了淚,問:“王爺還要罰韓進多久呢?”

“再罰,隻怕已經有人恨不得也給我來一百軍棍吧?”鳳延棠說著,唇角浮起一絲笑意,看了如環一眼,道,“去吧!”

如環大喜,抓起藥,飛跑著出去!

她是那樣的快樂,花千夜的視線,一直隨著她出了帳門,卻聽鳳延棠道:“為了個丫頭,為了個韓進,你又是美人計,又是苦肉計。現在得逞了,所以也不準備再服侍丈夫寬衣了,是不是?”

花千夜臉上一紅,繼續替他除下箭袖,道:“王爺是這樣看我的嗎?我就算有這個膽子,也沒這個本事……”說到這裏,咽住了,她原本還想說,“我有必要這樣做戲來騙你嗎?”然而經過剛才那樣一番剖白之後,如果鳳延棠還是不明白,再說又有什麼意思呢?

“我知道。”鳳延棠點點頭,聲音裏有絲鄭重,“方才那些話,都是你打心眼裏的念頭。”

這麼一句話,卻令花千夜的動作一滯,替他寬外袍的手似乎都有點僵硬。靠得近了,再一次聽到他有力的心跳,也再一次聞到他身上的氣息,腦門說不上原因地有絲昏眩,她把他的外袍擱到衣架上,沒有說話,臉上卻發起熱來,知道自己臉紅了。越是知道這一點,臉卻越是紅得厲害,她低著頭,讓他坐下,替他取下冠帶。

發簪一拔下,鳳延棠的頭發立時披散下來,一縷一縷,竟然是卷曲的,絲絲油滑光亮,迎著燈光十分漂亮。梳子從發間滑過,那麼順暢。

她忽然忍不住想,如果以手代梳,從這樣的發間滑過,那卷曲的發是否會像海藻一樣,繞住她的指尖呢?

她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住,連忙回攏心神,梳順了他的發,卻見他在鏡中的臉,浮現一絲笑意。那絲笑,出現在他一向冷峻的麵龐上,好似枯枝之上冒出來的第一片花葉骨朵兒。天寒地凍萬物蕭條裏蓄出來的第一絲春意,軟軟的似要拂進人的心裏去。

他含著笑,望向她在鏡中的臉——

“啊……”梳子幾乎要失手落地,她看到了自己在鏡中的臉。如玉色裏映出胭脂,紅透桃花。

“這……多吃了一顆回春丸……”她垂下眼,飛快地給自己找到一個借口,“回春丸大熱大補,火氣很盛。”

鳳延棠也不知信了沒有,不過笑意卻慢慢地淡了,問道:“回春丸一天隻能吃一顆的,是不是?”

花千夜有片刻的沉默,替他梳好了發,道:“多謝王爺關懷。我也略懂一些醫術,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的。”

鳳延棠在鏡子裏瞧著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眉眼低垂,語氣平淡,明顯有絲隔離,不像方才那樣對鏡臉紅的模樣……聰明的女人固然是可愛的,但是這一刻,他忽然希望她不要這麼聰明冷靜。

他站了起來,道:“你自己知道就好。要破陣可以,隻是每天隻能花兩個時辰在這上頭。你口口聲聲說是來幫我的,萬一把身體拖垮在這裏,我日後要怎樣麵對唐門?”

這幾句話,同樣說得平淡疏離,花千夜也明顯感覺到了。仿佛隻是刹那之間的事,仿佛隻是一絲氣息的變化,兩人之間的氣氛便完全不同。她輕輕地點點頭,見他準備上床就寢,放下帳幔,悄然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