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辣椒不鬧騰時的模樣,挺可愛的!
他上前,把手伸向她。
她看看門外的人兒,雪白的薄衫一塵不染,素淨的發帶束起縷縷烏亮的發絲,明亮的眸子含笑注視著她。
她心中怦怦直跳,酡紅著臉,輕輕把手放在他的手中。
辰時已到,仆人領著這二人進入護花院。
幾個園丁在院中修剪花圃,正房的門開著,二人手牽手走了進去。
正房一明一暗,分外屋與內宅。
外屋沒人,一張八仙桌黑亮可鑒,擺在正中,桌麵擱著茶器,桌旁擺了四張酸枝圓凳。
左側牆邊置了飾架,幾個小方格子裏擱著海棠式花盤、龍首注壺、雙耳瓶,釉色淡雅,圖案精美。
右側牆邊則擺著一盆矮株梅樹,小巧精致,通體晶瑩剔透,竟以水晶雕成。
正牆掛著一幅畫,畫中有新月、寒梅、清泉,一位身穿黑色長裙的女子站在梅樹下,仰望天邊一彎新月,黑色的裙子更加映襯她如雪肌膚,不染鉛華的素淨嬌顏,眉宇間隱隱透著份孤傲。
極精妙的工筆仕女,圖上題詞引用了林逋《山園小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題款是武添正。
想來這是出自武侯爺手筆。
飄浪指指畫中女子,問:“小辣椒,這是令堂麼?”
武千嬌坐在一旁,把盞喝茶,聞言,她往畫上看了一眼,搖頭道:“不是!這是我三娘!”
“三娘?”飄浪又問,“你有幾個娘?”
武千嬌衝他豎起四根手指。
他驚訝地問:“四個?怎麼昨夜嶽母大人們都沒來參禮?”
她埋頭喝茶,不吭聲。
他皺眉道:“嶽父大人怎會隻有你一個女兒?”
娘子有四個,膝下子女卻隻有一個,怎麼想都覺奇怪!
她仍悶聲不響,光顧著喝茶。
“小辣椒?”他走到她身邊,低頭看看她。
她卻轉過身去,拿茶盞遮了半張臉。
他更是不解:“難不成這裏頭也有難言之隱?”
他這一問,她雖未答,但另有一人接了話,隻聽這人吟道:“平生最愛魚無舌,遊遍江湖少是非!”
二人扭頭一看,武侯爺正從內宅裏頭走了出來,唇邊泛笑,目光卻陰沉地盯在女婿身上。
他這一句話,擺明了是在警告女婿少嚼舌根子,不該問的就別問!
飄浪一點即透,所有疑問全悶回肚子裏。
武侯爺見這二人都不吭聲,他放緩了語氣:“賢婿,你三嶽母今日破例親自下廚為你們小倆口準備了幾樣早點,你們可有口福嘍!”
話聲剛落,忽聽門外環佩叮咚,一名黑衣女子領著幾個小丫鬟走了進來。
武千嬌對這黑衣女子喚了聲:“三娘!”
飄浪一看,果然是畫中的女子,歲月的流逝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多大的痕跡,隻是眉宇間的孤傲已消磨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優雅嫻靜。
她一進門,一眼就望準了他這位新姑爺,充滿智慧的眼睛裏含著欣賞讚許,素淨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語聲嫻雅溫和:“添正,這位想必是咱們的新姑爺了,與阿嬌站在一起,果真是珠聯璧合,一對璧人!”
武侯爺開懷暢笑,連連點頭。
飄浪連忙施禮,尊稱一聲:“三嶽母!”
武千嬌跺跺腳,撲到三娘懷裏扭麻花似地扭扭身子,撒嬌:“三娘,您取笑人家!”
元小梅寵溺地抱抱這視如己出的女兒,笑道:“咱們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野馬,什麼時候也學會害羞了?”
武侯爺哈哈一笑:“有了鞍轡,再厲害的野馬也得學乖些,該收收野性了!”
“不來啦!連爹也取笑我!”
武千嬌紅著臉,把頭埋在三娘懷裏。
元小梅笑著拍拍她的背,又悄悄挽起她的袖子看了看,見女兒手臂上仍完好地保留著一粒朱色的守宮砂,她詫異地瞥了飄浪一眼,又衝武侯爺微微搖頭。
武侯爺臉色一沉,忽又笑道:“小梅,你親自下廚做的點心呢?快讓人端上來,讓這對新人飽飽口福!”
元小梅點頭,牽著女兒坐到桌旁。
幾個小丫鬟趕緊把托盤上的幾樣早點擺到桌麵。
武侯爺也拉著女婿入座。
飄浪看看桌麵,上麵有香軟的千層糕,甜甜的芙蓉饅頭,酥脆的芝麻餅。
丫鬟擺這幾碟糕點時,口中念道:“芝麻開花節節高!”
這幾樣糕點擺在侯爺與三夫人麵前。
丫鬟又往桌上擱了兩碟花生米,兩碗桂圓核桃香米粥,兩盤拚成藤枝綠葉狀的油炸酥條與綠豆糕,並大聲念道:“祝姑爺與小姐早生貴子!開枝散葉!百年好合!”
這幾樣早點自然是擺在新姑爺與小姐麵前。
丫鬟把最後一碗早點擱在了新姑爺手邊。
飄浪掀開碗蓋一看,碗裏頭盛滿黏糊糊、黑漆漆的東西,聞著還有一股子怪味兒。
“這、這是?”
他猶疑著,不敢確定這一碗東西能不能吃。
坐在他身邊的武侯爺往碗裏頭一瞧,笑道:“賢婿,這可是你三嶽母從娘家學得的獨門秘方,給你補補身子,明年準能抱個大胖小子!來來來!”他遞了支湯匙給女婿,催道:“快!趁熱把它喝完!”
飄浪依言往碗裏舀了一匙品嚐。嘖,苦苦的,滿口的藥草味。
武侯爺目不交睫地看著他,關切地問:“怎樣?好吃吧?”
飄浪勉強擠出笑容,答:“好……好吃!”
武侯爺滿意地一笑:“好吃就多吃些!往後,我讓廚子每日給你燉上一碗,補好了身子,就早點讓我抱上孫子!知道麼?”
飄浪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一個勁地充愣傻笑,再看看對座的人兒,情形也與這邊差不多――
三娘正親自持匙往她嘴裏塞桂圓,又指著一碟花生,在她耳邊輕輕道一句。
她滿臉通紅地垂下頭去,整張臉幾乎埋到碗裏,偶爾又抬起頭來,似怨似惱地瞪他一眼。
他笑笑,心中卻也有一絲微妙的感覺。
二人雖不說話,心中卻抱著同一個想法,埋頭拚命地吃,大口大口地吞咽,都想盡快吃完也好脫身。
一頓早餐就在這曖昧的氣氛中草草結束。
兩人抹一抹嘴,同時站了起來。
武千嬌一麵匆匆往門外走,一麵道:“我要去練功!”
飄浪動作不比她慢,道了句:“小婿告退!”一腳已跨出門外,卻又被武侯夫婦倆拉了回來。
元小梅牽住女兒的手,往內宅走,一麵走一麵道:“驕兒,你好久沒與三娘談心了,今日你得好好陪陪三娘!”她還得好好開導開導女兒,教她些魚水交歡之道,讓這懵然無知的女孩早早開竅變成女人。
武千嬌極不情願地被三娘強行拉入內宅。
武侯爺則挽著女婿的手往院子裏走。“賢婿,來來來,先陪我下盤棋!”
院子中間一張石桌上果然已擺了棋枰,兩個瓷壇子內盛滿棋子。武侯爺坐到石凳上,持起白子先往棋枰上擺下一子。
飄浪隻得坐到他對麵,持黑子,陪他下起這局棋來。
一番小心謹慎的試探之後,是一番激烈的廝殺。白子走的路數亦正亦邪,陣勢宏大縝密,布局詭異莫測。黑子走的路線看似平平無奇,卻暗藏玄機,眼看陷入絕境時,總能突發奇招,回環波動,柳暗花明,陣勢環環相扣,意蘊深邃,布局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這一局白子屢出陰險詭秘的奇招,圍殺黑子,黑子驚險頻出,卻總能妙手回春,鎮定自若地化險為夷,並以虛招誘敵,任對方心思縝密,卻因急於求勝,反而屢失棋子。
下著下著,局麵已呈現僵持狀態,二人聚精會神地看著棋局,苦苦思索。
園丁已悄悄離開院落,院子裏除了風動鳥鳴聲,再無半點動靜。
漸入狀況的兩人已在棋中悟出禪的意境――忘我!
這局棋也漸漸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打破僵局,一招之間,生死立判!
隻需一招,但沒有十成把握,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局麵仍相持不下!
這時,內宅突然傳出火辣辣的一記尖叫:
“啊——才、不、要!”
一道火紅的身影衝了出來,直奔院落。
本已忘我的二人被這火暴的叫聲嚇了一跳,抬頭一看,一身紅裙的武千嬌像一團火球似地直撲過來,衝相公兜頭噴了一把火:“下下下!下什麼棋?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動路,光坐著浪費時間,還不站起來!”砰!她抬起一腳重重踩到棋枰上,震得所有棋子齊齊往上蹦彈一下。
飄浪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見她眉毛都氣得豎起來,他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刷過她的眉梢,笑道:“娘子,你今日描的眉怎麼像飛將軍,橫掃千軍?”
他隻這麼輕輕一碰,她卻尖叫一聲,飛也似地退到三丈外,像躲避瘟疫般與他保持距離,還盤開弓步,兩手握拳,嚴陣以待。
武侯爺看到女兒這個反應,立刻扭頭望向內宅,見小梅正走到門外衝他無奈地搖一搖頭,他心中明了,起身走到女兒身邊,明知故問:“寶貝,三娘與你在房中講了什麼,說給為父聽聽!”
武千嬌臉上燒紅一片,支吾片刻,突然指著自個兒的相公,大聲道:“他這模樣,我才不要與他圓、圓……圓房!”
飄浪猛地睜大了眼。
武侯爺則不慌不忙地問:“他這模樣不是挺好麼?為什麼就不能與他圓房?”
親爹這麼一問,她可來氣了:“爹!您不是答應過女兒,成親後的一個月,我得先好好調教相公,看他是不是學武的那塊料,萬一不能調教成材,一個月後,我就休了他!”
“寶貝,你就這麼想讓你的相公成為一介武夫?”
原本隻想敷衍女兒,哄得她乖乖成親拜堂,怎料他昨夜這一番權宜之計,卻結出了如今的苦果,看來他的女婿免不了得吃苦嘍!
“不是一介武夫!”武千嬌與親爹較上真兒了,“我的相公必須得是大、英、雄!有一身好本領,將來也能陪我到江湖中笑傲一回!”
這是英雄情結濃重的她打小就定下的一個目標:要嫁就嫁大英雄,不達目標誓不罷休!怎料今時今日,她非但沒嫁到大英雄,反而娶了個書呆子,想來就夠窩火的,怎樣都覺得不滿足,心裏頭紮了根刺,也就無法坦然接受這書呆與她同床共枕!
看女兒倔得像頭驢,八鞭子也趕不回頭,武侯爺無奈地歎了口氣,走到女婿身旁,拍拍他的肩膀,以沉重的口吻道:“賢婿啊!你可得好好努力,早點讓生米煮成熟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