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粉珠光,襯得那半張白玉麵具更是出塵脫俗;而那羊脂白玉,卻也襯得那半麵妖媚妝容更是冷豔絕倫。
冷豔,卻又風塵。
她深沉而略帶暗啞的絳紅雙唇靜靜地抿著,那幽暗而又燦若星辰的藍紫雙眸卻斂在細密的羽睫之下。
這一刻,她卻是那麼安靜。
——也許,隻是因為,這三十年的風浪,我已經經曆;因為,這三十年的因果,我已經厭倦;因為,這三十年的流離,已經到了該解釋一切的時候。
“恪安侯爺,”她淡然間開口,緩緩吐出這個幾乎無人知曉的名號,“恪安侯爺,您不妨想一想那張冊封詔書的原文,滅了方家,究竟也是一種功德。”
——她說這樣的話,她對宮闈有這樣了解,那麼她隻可能是一個人。
君清溪,是的,曾經的淵妃,名影落,卻沒人記得她還曾經說過她的表字是清溪。
好的,那麼,他可以解釋了,這樣的雍容風範……她是淵影落,是鴻祐帝的皇後,德綸帝的生母,更是現在天朝的淩越帝。她是不僅僅母儀天下,更君臨天下的女人。
他東方越然無所不知,但是,這天下隻有兩件關於淵家的事情他不知道,一件是碧桃令牌的去向,一件就是這個關於淵家的女人的來曆。
碧桃令牌,在昊海帝駕崩之後就沒了蹤影,他想過這個繼承人會不會是淵世陌,但是,卻也親自否定了這種猜測——那麼,淵影落也就不可能繼承碧桃春令,更何況按照種種跡象,這個女人跟傾別的關係之詭異簡直讓他東方越然都覺得不正常。
可是,一個在昨天送來的密報裏還似乎隨時可能斷氣的女人,現在卻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麵前,這有多不可思議?
幸虧,他是東方越然,他遍及天下的情報網讓他早就知道,既然她是淵影落,那麼她就不僅僅是淵影落,更曾經是柳氏飛煙,是方啟濟的長子方吟風的正妻,一個據說早就“自刎殉夫”的女子,而實際上,她是一個曾經一身侍二夫的讓人無法理解的女人——雖然在他,這是一場設計,但是可也許也正是這樣,讓他更無法理解。
他以為自己無情,卻不曾想這個女子,會更無情。
“參見……”東方越然已經作勢躬身,誰知道麵前女子素手一抬:“先生請起吧,這讓人看見了成什麼樣子——更何況,如今妾身都不知道該如何自稱,又如何苛求侯爺?”
他們隻當昨夜發生的事情都隻是彼此的臆想,釵環淩亂不過是假象。
“微臣不敢,對於微臣而言,您不僅是娘娘,更是淵家地位最高的主子。”
“是啊,對先生來說,天下還不如一個淵家。”——你可以和來自宮廷的女子歡好,但麵對淵家的主上,你卻不敢提起分毫。
“臣惶恐。臣唐突冒犯主上,罪不可恕。”說著“惶恐”,卻不是因為她道出他心裏淵家與天下的孰重孰輕,而是因為有這樣的齷齪理由,這樣齷齪的卻可以冠冕堂皇打著官腔掩蓋的理由。
“您這一聲‘微臣’,隻怕妾身是承受不起。”淵影落淡淡一笑,卻有著淒迷味道,“如果我不是淵影落,那麼,我仍然是,君清溪。”
——因為,君清溪所說過的一切都是真的。
“看這雙眼睛,先生可能再想起些什麼來?”她問他,重瞳之間忽然顯出不屬於他心間之人的冷然光影,“先生,女帝和侯爺的事情我不想管,但是現在,如果我連君清溪都不是了,那我,是誰?”
她轉身就走,不帶半分流連,因為一次揭破的謎底不是她要的效果,她需要讓他欣賞時間的漫長與折磨。
一隻貓捉住耗子,總不見得想要一口吞下去,慢慢的玩弄裏挑戰彼此的耐心,等到有一方崩潰,便是大功告成。
而他們就是這樣的典範,一個人玩弄另一個人於股掌之間,彼此用心機用眼神折磨彼此的神經。
東方越然卻沒有按常理出牌,忽然間就是一道掌風,阻住她的去路:“告訴我,輪回禁咒是怎麼回事。”
“輪回禁咒?”這個問題似乎不是按照她安排的路線應該出現的,但是她卻自有辦法拉回正道上來,“我一個個身份,一個個名字,不過就是一場場輪回而已,隻是,不知道恪安侯爺明不明白,輪回總有起點,那個起點根本不是北州柳家,而是東州呢。”
“東州?”東方越然重複這這個地名,她也隻是站在那裏,沒有了走開的意願。
似乎欣賞著東方越然的沉默,她在沉默良久之後緩緩開口,一字一頓,“那麼,父親。”
東方越然驀然一驚,剛想開口卻聽見那句話的後半句,再也沒了開口的勇氣。
——“父親,我是你的女兒,東方清黎。”
一個似乎是噩夢一樣的名字,一個罪惡的、讓人遺忘的名字,就這樣輕輕巧巧地落在了他的麵前,陌生到冷酷,讓人骨髓冷透的寒意。
被她挑起的氣氛,被她繃緊的弦,她抬手間撥動的風塵和記憶,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預計之中。
東方清黎。
他對這個名字的主人的印象,基本上是空白——預言,血蝶蠱,消失——冷硬的詞語,容不下活動的影像,蓋棺定論殘留在記憶的深處,他以為早就該蓋棺,因為這樣的生命在他看來早該夭折。誰曾想,誰能接受,竟是這樣的結果?
“我,回來了……父親,請跟我回去……”輕輕緩緩,不急不慢,沒有刻意的雕琢,也沒有精心的粉飾,隻是那樣平平淡淡的一聲“父親”,卻已經仿佛來自地獄的勾魂使者,一聲問候,冷漠魅惑,而讓人無法掙脫。
——難道,明明是家世顯赫,明明是傾國容貌,卻偏偏淪落風塵,倚樓賣笑?
難道,明明是出身高貴,血脈尊容,卻恰恰殺夫葬子,不曾流淚分毫?
難道,那樣一個雷厲風行的女子,絕色妖嬈,卻會是他東方越然的親生骨肉?不錯,他東方越然確實野心,確實鐵腕,但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兒,一眼,看不到怨恨冷酷,卻讓人絕望透骨?
難道,他昨夜竟是禽獸不如,用自己女兒發泄了欲望?
電光火石之間,沒有人看得清下一步的道路,而東方先生驀然拔劍,夜風忽然間被撕碎成片,“軒轅”二字,略寬的劍刃,凜冽而霸道的氣息,撲麵而來!
這等駭人聽聞之事,如何能留存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