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清溪,你若以為這一夜露水成了我的軟肋,那我自會讓你發現,死亡也可以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情。
——當然,他不知道,她不是一個女人,一個平凡的女人。
當日晚間,東方越然站在小樓之外,淡淡地攔住了剛從香閣回來的君清溪。
前一夜是紅綃帳裏的顛鸞倒鳳,後一夜成了夜風裏的陌路形同,這還真是諷刺的事情。
當然,所謂顛鸞倒鳳不過是東方老爺子自己的想法,而她,隻是在他身邊坐了整整一宿——說到底她還是他的女兒,再瘋狂也不敢亂倫到如此境地。
君清溪抬起頭來,淡淡一笑:“先生介意同妾身到玉帶河邊走走嗎?”玉帶河,沉羽江在東州最大的支流,卻沒有沉羽江那樣的神異。
玉帶河流經靖天,應該更準確地說,整個靖天離玉帶河最近的地方就是君清溪暫居的馨苑。
東方越然不喜歡在枝節上分心,如今心中有愧更是不願與她多言,於是點頭,二人緩步行來,一路無話。他擔心她的忽然發難和瘋狂,然而,她卻隻是沉默,有些詭異地沉默著不知是在醞釀著更驚世駭俗的陰謀,還是僅僅無話可說而已。那種有些鋒芒的漠然,帶著他所熟悉的痕跡,和陌生的氣息,在他身邊,如同噩夢一樣無法掙脫。
月華似水,水冷清輝。二人終於站在江邊,東方先生一身素白,而君清溪卻是淡淡的銀灰。
“夫人是姓清的?”終於挑起話頭,東方先生單刀直入,狹長的鳳眼裏寒光凜冽,波濤暗湧,可是臉上卻是出奇的冷靜克製,沉穩威嚴。
君清溪沒有掀起麵紗,隻是低低地垂了睫毛:“妾身不姓清,清溪是妾身的小字。”清淺嗓音,一如既往。
東方越然,有你的,若是按著你的想法,昨夜連人都讓你占了——可是現下,你卻還不知道枕邊人的名姓底細?
“本座冒昧,敢問夫人的娘家是……”
“家父不知道他有這樣一個女兒。”仍舊淡漠如路人,沉靜地陳述一切的因果,“不過,家父和先生是同宗的。”
“同宗?”東方越然果不其然地挑起了眉頭,心下琢磨著她的意思,卻覺得仿佛一個漩渦一般——同宗,同的是哪個宗?
“與先生當是五服之內的親戚。”仿佛看透人心的目光,略略一抬,帶了一點莫名的挑釁與悲哀。是的,同的哪個宗不要緊,重要的是,隻要你是,那就沒有任何出錯的可能。
東方越然淡淡地歎了一口氣,昨日那樣容易激動,甚至亂了章法,終究不是他的本性,如今沒有簫音誘惑,又作了萬全準備,縱使心中如何,神色間卻平靜得看不出絲毫端倪:“那麼,敢問尊夫名諱?”
——你如今居然還敢問這樣的問題?
“君家——傾別。”妙目流轉,她語音輕輕一頓,仿佛要賣個關子,尾音就那樣柔和輕緩地送出來,再一轉之間便再次開口,“畢竟,這表字是先生親賜。”
“傾別?……傾別!”東方先生眉頭一緊,忽然間如夢方醒,眸子裏光芒淩厲,“你!你說的是他!”
“東方先生,‘本座’這種稱呼,未免實在是傷了傾別的苦心。”極輕的冷笑。
“那麼,本座憑什麼信你。”依舊不改,他的失態早已經藏在了麵容之後,沉穩冷漠,才是亙古不變的麵具。
麵具?
夜風裏,她的麵紗驀然間被掀起了簾角,不待脂粉氣的冷冽裏,仿佛彌散開荼縻花那樣淡漠的香氣。
她抬起手來,緩緩摘下麵紗,再一次呈現那張幽閉的容顏。
那不是一張或精致或淡漠的妝飾,那甚至也不是一種或高華或寥落的容顏,那隻是,半張素淡的白玉麵具,和半麵極盡繁華的妝容。
那半張白玉的麵具觸手冰涼,顯然是極上乘的用料,且白得是半點瑕疵也無,晶瑩剔透,細膩柔滑,隻是薄薄一層,卻極為貼合地順著她臉龐的輪廓,緊密而又細致地貼在臉上
而那另外的半麵容顏……
讓人一時恍惚。
隻聽說過那個瘋狂到極點的徐妃的半麵妝,不知道那該是怎樣的決絕與慘烈,是怎樣瘋狂與絕望,可是她君夫人不是徐昭佩,她的神情隻是那麼從容而冷淡地,看不出歡喜也看不出憂傷,隻是那樣似乎沒有盡頭、沒有焦點地把目光投向遠方,投向渺無人煙的某個連生命也不存在的地方。
她的半麵妝,極盡了一個男人所能想到的極致的美麗,也極盡了一個女人所能描畫的極致的豔光,他不知道為什麼她會那樣明白,明白在他心裏所代表的極致該是什麼模樣,但是她確實做到了——眉黛如二月細柳,斜飛入鬢,絕對是有三分妖異,卻奇怪地帶著三分英氣,和一種讓人心懾的威嚴與華麗。紫色的眼影閃出沉沉的珠光,她那幽深的眸子顯得更加深邃,也更加,暗流洶湧,勾魂攝魄——那樣熟悉的狹長的鳳眼,如果換個什麼人來看,一定覺得那眼睛和他是再相像不過了,但是他卻不覺得,也許是太熟悉了所以反而生疏,也許是那裏麵的光芒,太不像他卻又太像他。
因為那是女人的眼睛,一個絕色女子的眼睛,不是他東方越然,一個久居上位看似韜光養晦卻又鋒芒尖銳的老江湖的眼睛。他的眼睛裏不會有那樣纏綿刻骨的莫名的仇恨,還有愛意;因為他的眼睛裏不會有那樣妖冶肆意的冷酷的魅惑,還有豔麗。
因為他的眼睛,不是那樣的藍紫色,那樣深沉而詭異的藍紫色,就像蘇家,是的,蘇家族徽的那朵鳶尾的顏色。或者,是他曾經那樣無法忍受,卻也無法忘懷的藍紫,“她”最喜歡的顏色。
他一下子猜對了兩點。
但是,他卻不可能意識到,他麵前的女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思。
略高的顴骨,秀挺的鼻梁,摻著淡淡荼縻花香的鉛粉掩蓋了她真實的容顏,描畫出極其精致細膩的花紋。若是這整張麵容都是這般華麗雍容,雖是人間驚豔,卻也可以想見,但是這女子卻隻是半麵妝容,另外半麵卻是那白玉的麵具,華麗至極,又荒涼至極,妖豔至極,卻又清朗至極……
當然,這一切隻是她的妝扮本身。
真的,隻是妝容本身。
讓東方越然真正心驚的,是那份兩相輝映的氛圍。
他認得的女子,並非沒有才貌雙全之輩,依著他現在猜測的,她定是個曾經有權勢的,但是就算是再有權勢的女人,卻怎麼會有她那樣矛盾的氣質和那讓人找不到頭緒的所謂“身世”?不過現在東方先生想的也不是這個,他上上下下把她審視了個遍,也無法參透她為什麼能夠把這樣的妝容駕馭得看似對立荒謬,卻又渾然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