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八章 誰道破愁須仗酒(1 / 3)

“君夫人。”那方才第一個呈上香料的女子躬身行禮,“請夫人原諒我們的無理。”

“原諒?”她似乎輕輕地笑了,“不,我一個也不輕易原諒。等著你們,等著你們明白,等著你們告訴我,熏香最要緊的是什麼。”

“等你們學會了熏香,學會了調香,再學毒藥不遲。”——香料本是毒藥,絕色美女,暗香浮動,那更是刮骨鋼刀,再狠毒不過的,弱水紅顏之毒。

端起香爐來,君清溪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擰上蓋子:“我知道你們當中大多數人現在身邊都帶著東西,那不如今日,就讓我看看,看你們如何為我調出解憂之境。”

“回夫人,學生先前備下的就是一味舒心解憂的香料。”一個略有磁性的男子聲音驀然響起,排眾而出,一個麵色略顯蒼白的少年手上捧著一隻香爐,向她從容跪拜。

平平穩穩,不落半點下風。

她伸出手去,那手指修長瘦削,雖然瘦得難免失了女子的柔和,但是卻有種翩然的風度盈盈點在指尖,隻見她接過香爐,微微一笑,轉手揭開蓋子,一轉手腕就是一枚素簪輕點,拔開香灰來略略看了看,麵上笑意略深,卻是一抬頭:“你一個男子,如何想學這女子的事物?”君清溪看似漫不經心,卻也是步步為營。這靖天之中多少秘密,她不指望知道,隻能是旁敲側擊罷了。

周圍的氣氛忽然有些凝滯了,君清溪自然發現得早,於是又挑了一點香料,緩緩道:“年輕人,這一味香有進益,香料研磨仔細、層疊有致,可見你算是心靜。先是清涼,再是溫潤,也算你有些想法。可是你可明白,散心解憂,到了溫潤,是遠遠不夠的?”

是啊,溫潤,真的就夠了嗎?她隻覺得心裏驀然煩悶,隻是隨手將那簪子擱了,道:“這簪子你拿去吧,記得,香料裏頭要再加一點沉鬱的氛圍才好。”

“雁安謝過夫人教導。”

“雁安……玉雁安?”她的眉宇極其清淡地蹙了一下——這個遙遠的名字,她記得,玉雁安,是燕姬的兒子,燕姬和東方越然的兒子。就這樣淡淡地提起來,麵前的男子略有些動容,答道:“是。”

他期待她再多說上一句什麼,但是她沒有任何的表示,隻是淡淡一笑,仿佛一無所知,也仿佛洞悉天下。

——我和他,終究是不一樣的人。那麼,為什麼,你告訴我,你說,為什麼那個男人,肯給這個孩子身份,卻無關於我?我不是在乎身份,但是……罷了,我也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雁安生活得不幸福,那是因為這個天下本來就不存在幸福;那麼我呢,為什麼,東方越然,你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那樣折磨我的母親?

而那個時候,他玉雁安不知道,這個落寞冷洌的神秘女子,她是他的姐姐,他同父異母的姐姐。

他的名,雁安。

雁安,雁尚難安,這八月裏雖然涼了,卻本不該西風淡漠,料峭生寒。奈何這樣的宿命,仇怨愛恨,我們是否能一劍注定?

調一味香,她說要“解憂”,可是,何以解憂?

唯有杜康。

看著黎景宏呈上來的監聽記錄,東方越然沒有什麼更多的表現,心下卻早已有了屬於自己的判斷和猜疑。

畢竟,女帝,該不會是一個如此懂得調香的女子吧。

更何況他在君清溪暫居的馨苑外頭站了三夜,發現的,不過是一個在女帝身上決計不該出現的問題——這個女人喝酒。

每天上燈時分,這女人總是要坐在那裏,擺上幾壇子酒,但大多都是倒了。她喝上一點,就開始寫東西,然後一邊寫一邊燒,一邊燒就一邊流淚,然後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隻是極淺的小憩,之後就是流著淚,握著自己手裏的一管隱隱雕龍刻鳳的紫玉簫,仿佛那上麵,有她無盡的心傷。

“白浪何滔滔……”她的嗓音有些啞了,這陌生的歌詞,她顫巍巍唱來,不十分高亢,不十分嘹亮,倒是說不盡的辛酸和悲涼,“白浪何滔滔,紅塵心渺渺……紛落亂世情懷恨,笑裏可藏刀?……”這隨口唱來,思緒飄散,本就是隨興的意味,卻讓人仿佛無法掙脫那種宿命的恐懼,她隻是繼續,繼續她自己隨口的歌詞和隨興的唱腔,搖搖曳曳,卻似乎是一場低語,“知音斷弦傷,癡心付愁腸……多情無人總被傷,何處願尋訪?……”一聲長歎,她敲著那桌子,清淩淩嗓音,醉眼朦朧,恍若無人之境,“風雲若變幻,緣聚又人散……浮生絡繹成過眼,酒灑半場歡……”

她驀然立起,推門而出,東方越然略一閃身,隱入更深的黑暗。她似乎毫無察覺,隻是默默然抬起手來,簫管在手,她薄唇輕啟,一聲簫音婉轉,緩緩彌漫。

合的是她方才唱的調子,卻又不盡然,錯落而至,簫聲本來悲涼,她這五指輕顫,更是回味綿長,讓人來不及冰冷,就已經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