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不經意間掃過那一麵屏風,淵澤風垂下眼簾,卻沒人看得見他刹那間的心潮澎湃。
“她恨,你就不恨?”淵影落晃過問題,“風兒,這愛愛恨恨的,哪裏來那樣多糾葛心思……我是真累了,今日朝上你也聽見的,那樣的情勢,恨不得有人就要逼死了我來……你是淵家正統,又是男子之身,很多事情你哪裏明白,這一個女人若是想做些什麼,真是難如登天……好在我對這江山也沒有什麼窺伺的心思,不然……唉,談什麼‘不然’,風兒,這很多事情,何必都要人家明白……現在你姐姐要嫁了,我知道也勸不回她的心思,這由她去了我又對不起你大伯父……說出來幹什麼,我一個人知道就夠了,何必牽涉那許多人來空費心思……”言語間沒有邏輯,這等情形在淵影落身上實在罕見,然而她隻是一個人說下去,“風兒,和親就和親吧,我隻是不想再有這麼一回了,你姐姐……去禮部一趟吧孩子,跟慕容大人他們說,用公主下嫁的規格……封號,安遠……”
——縱使沒有人看得上這一個虛名,縱使我這一輩子都在努力拋棄這種虛名……我還是要給她,這樣的名份……越是恨,越是逃不出去;越是愛,越是遙遙無期啊……
淩越四年七月,突厥入朝稱臣,拜服於帝之天威。帝冊封其君長羽氏北庭王,世襲罔替,並以淳親王之女端靜郡主黛晴,加封安遠公主,賜婚於北庭世子羽氏,九月成婚。至此,北州兵禍六十餘年,終得幹戈玉帛。
——摘自《毓寧史.本紀第六.嘉賢景皇後》
許多年後,有人想起了這樣的詩句——馬後桃花馬前雪。
她,淵黛晴,那段留在青史上封號“晴川王妃”的絕代風華,在前突厥王庭的牙帳裏,在弓月城頭獵獵的朔風裏,遙望著千裏之外的某一個頂點。
猶記得,那個暮春裏,長亭邊的殘陽之中,送嫁的隊伍略略停住,慕容大人走出來,看著站在那裏的黑衣女子,那便服的女帝。
“既然是宗親,那就說些什麼吧。”慕容大人垂下眼簾,看著那黑衣女子背後立著的北庭世子,“請世子體諒。”
——那個時候,慕容謙益似乎依然沒有想起,她是誰。
退後的隊伍,沉默的男女,帶著莫名的悲涼與解脫,托付終身,也托付眾生的命運。
冰冷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腕,交到那個當年的北庭王世子羽蒼漠的手裏:“羽世子,我把晴兒交給你了,也把我們陪都黛城的曆曆晴川交到你手裏……守好她,蒼漠,你可以不為天朝,但是,你,蒼漠……你答應我,護她周全吧……鷹擊長空,紅塵滾滾,亂世將起,請你們保重自己……”
羽蒼漠在麵對她的第一刻似乎有些莫名的顫抖,但是他握住黛晴的手的那一刻,垂下眼簾,而力量穩健。
她是他的王妃,他是她餘生裏最後的依靠,他們本來不算是什麼幸福的婚姻。可是到了最後,這樣的兩個人攜手走過紛繁紅塵,卻依舊沒有鬆開彼此的手。
而她聽說,她很多年後才聽說,這位女帝,她的皇叔母,在送她離開之後就一病不起,隻能歇在了黛城的行宮,而且最終崩逝在了這個她淵黛晴出生的地方。
淵影落,這樣一個一生毀譽參半的女子,站在街亭,孑然一身,隻為送她歸去。
這樣的背影,恍惚間與後來若幹年時的某個女子重疊在一起。那個時候,無法阻止自己夫君的伯父投鞭南下的年輕王妃,麵對血染的黃沙間轆轆而去的車轍,對於那個在車中離去的背影,和她手上那用鮮血寫就的訣別書的時候,剛毅如她,亦泣不成聲。
那上麵隻有一句話
——晴兒,請忘記王朝的一切吧,吟鞭東指即天涯,落日天涯如見家。
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答案,永遠不敢出口。
那雁陣聲聲,仿佛天地間的秘密,無數蒼涼的秘密,就這樣埋葬。
而如今,黛城宣聖宮中,寥寥的宮人們四下奔忙,那鳳駕方至就幾乎一病不起的女帝,在重重的簾幕後,低低地下達了新的旨意。
“慕容大人操辦公主和親,當未返京,立詔之入宮見駕。”
慕容謙益,我終究是存了私心,我知道你對“君莫問”那一點點驚豔,也知道你對我最後的一點忠心——可居然,就要這樣利用……
以你世家的背景和謙和的人品,以你滿腹的才學和一絲的真情,我是否能把這樣的擔子壓到你肩上?慕容謙益,托孤,你是否能接受一個女人臨死的願望,為少子,澄清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