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會說,愛是沒有過錯的,可是我隻能歎一口氣,也許更多的時候,我們以為真情無罪,卻終究逃不過自己的內心糾葛,和這天下人的攸攸之口。我們終究被太多的事情所牽絆,我們看起來咫尺相隔,卻已經成了參商難見。
當年我和他是錯,和他是錯,和他,更是錯。三個男人從我生命裏走過去,給了我機會的,給了我深情的,甚至給了我天下的,卻都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這不是他們的錯,如果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要活著,那為什麼要責怪他們給了我承受不起的一場浮生風光?
我想要的,是人心,是命運,我想玩弄的,也就是命運。
【淩越元年(天和曆731年),孟冬(10月)】
香煙繚繞,木魚聲聲,那唱經之聲徐徐飄散——紫玉帝京的岫雲寺,是整個玉京之中香火最為鼎盛的寺廟。
據說,這岫雲寺之所以香客絡繹不絕,絕不僅是因為它皇家寺院帶來護國之則的尊崇威嚴,而且寺中求簽極準,勘破天機,叫人不得不信——那主持大師靜安方丈,佛法精深,雖已經極少為人看相,卻是聲名遠播,幾乎不像是個出家人的作為。
現下在佛前許願求簽的是一位淺紫長衫的公子,年紀不算長,二十五六,但老成持重,眉宇間神色平和,便如同他衣飾貴重卻不張揚的風範,顯然不是一般的世家子弟。
“關心則亂,慕容公子。”一個略帶幾分清冷的聲音就這樣打斷了那正在拈香的男子的思緒,那男子神色一動,回轉頭來,隻見一襲墨藍長衫,手中一柄象牙扇骨的描金折扇,長發間一支羊脂玉簪,雖有一分陰柔,卻是英氣傲然——一個年輕男子向他微微揚起頭來
“兄台是說在下?”慕容謙益略一揚眉,看那青年男子淡淡一笑,忽然間覺得那音容皆是無比熟悉,卻縹緲而無法辨別清楚。
“正是,慕容侍郎大人。”那年輕公子緩步而前,淡淡掃過慕容謙益手中一支簽文,“在下相信,貴家秀琅姑娘——宮中的雅太妃娘娘,現下好得很。”
“借問兄台……”慕容謙益眉頭一蹙,不知這青年公子為何對他如此了解,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誰知對麵之人隻是淡淡一笑,從容接過話頭:“在下,君莫問。”
君莫問,便是請君莫問,這是顯而易見的托辭,這顯而易見不過是打掩護的身份。不過這玉京之內世家遍布,勢力盤根錯節,用個化名雖然旁人看著似是心中不誠,有時候於雙方而言卻反而更方便交心。慕容謙益眉宇輕舒,正待再言,隻聽得背後一聲佛號,聲音蒼老卻不憔悴。“阿彌陀佛,這位施主,”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僧身披袈裟,手中一串念珠,白眉低垂,神色安詳,“這位施主,老衲見你……”
“原來是靜安方丈,”君莫問淡漠一笑,有些孤高的寂寥,並不還禮,“方丈可是喚得在下?”
“施主一眼認出老衲身份,果然並非常人。”那一向深居簡出的靜安方丈神色間一時略有些動容,竟不似那方才的靜穆安然,但他畢竟是得道高僧,很快平複,“君施主,老衲看你眉間憂色,比這位慕容施主更深,可是有何事無法開解?”
——無法開解,何事無法開解?我這半生紅塵之中,卑賤如斯,何來那等的幽怨?
許多年後,我真不知道這無法開解的是哪一樁,哪一件。也許,我注定那日不該出宮,而既然出了宮門,不該又入佛門。總在不同的地方遊走,總是遇見一些人,那樣不期然地相遇,然後,卻也總是注定了錯過。我那時候極是怨恨自己,我既然明知道自己的命運,又為什麼要攪得旁人不得安寧?
然而當時的君莫問,隻是緩緩抬起手來……
君莫問自簽筒中抽出一支竹簽,卻看也不看,虛空一點,淡然問道:“簽文不改,而人生百態,何以盡數其中?”
這話確實是大不敬的味道,無疑是一種鋒芒畢露的質問,但靜安方丈隻是淡淡一笑:“是以老衲想一觀君施主麵相。”依舊是中正平和的意味與修養。
君莫問隻是將右手一拂,於是把左手伸了出去,五指修長,尾指上指甲寸餘,而無名指上不知何時已經浮現出一枚漆黑的戒指,沉沉閃光。君莫問將那五指在虛空中輕輕一握,指尖一道銀白光華,彌散開來。靜安方丈神色一凜,卻未待開口,隻聽得君莫問清冷嗓音:“大師,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那我便如何?‘阿修羅者,大海中立,水不沒膝,向下視仞利大。無酒,采四天下花,於海釀酒不成。不端正,惟女舍脂端正’——如今弱水三千,何人隻取一瓢?”
“施主何等慧眼,不須老衲明言。”靜安方丈看著他,也不知目光裏是無奈還是悲憫。
“大師,君某一生,似斷未斷,似絕非絕,然而於此塵世,早已無所留戀。‘非常亦非斷,非生亦非滅,生亦未曾生,滅亦未曾滅’,大師何苦,為我心憂?我看過的,人生何處相逢……回首匆匆,夢幻泡影,如露如電,朝夕已滅。這亂世若得理淵源,那殘月何似蕭如血?”
“施主之語,老衲明白,可是施主這樣慧根……”
“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月如佛性,千江如眾生,本自無貴賤,大師何須多言。這執著字句之間,便已落了下乘。”君莫問平靜無波,冷冷一句。
“君施主,老衲……”
“相問一句,這是何事惜不得?”君莫問驀然打斷,神色森然,眉間冷厲,譏誚更甚,卻驀然間一回頭,換了悲哀神色,“大師,君某是心雖可至,行不能遠。如果注定要清醒著掙紮於這亂世,那我又何必要求那一刻混沌?”不知何時,帶了淒迷,“大師,那三途河邊,彼岸之花,蔓珠沙華,佛經裏講,‘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我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一輩子,從開始就看到結束,卻偏偏和自己的心擦肩而過,形同陌路。”
——彼岸花,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生於弱水彼岸,無莖無葉,絢爛緋紅。
忽然間一正色,君莫問恭恭敬敬一躬身,“大師,君某一生妄測天機,佛門靜地,容不得我身,更容不得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