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這一生,便真的無解了嗎?”靜安方丈終於長歎一聲問道。
“佛,終究還是渡有緣人……大師,所謂緣分,不可強求。”君莫問眸子裏精光一道,那藍紫色妖異罕見的眸色,竟然有著出人意料的通透。
靜安方丈搖了搖頭,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歎道:“君施主賜教,老衲記下。”
“方丈大師,我這一生,不信天命,不盼垂憐,隻求,問心無愧,問心無悔。”
翩然間轉身而去,他的背影決絕而落寞,落寞而決絕。
——我注定沒有資格,求那“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淵家的人,似乎注定這漫長的生命,隻是光陰的囚徒,為一個詛咒,我們永遠會把唯一愛過的人,傷得比任何人都深。無可奈何裏,我們注定相遇,卻不能相見,相見,卻不能相知,相知,卻不能相守。相守,卻再難相愛。
“君兄留步。”慕容謙益一揚聲,抬步跟上。
“希夷兄有何見教?”君莫問回頭,準確無誤地叫出他的表字。
慕容謙益一愣,隨即釋然:“看來君兄確實對小弟十分了解。‘見教’,小弟不敢,隻是總覺得君兄仿佛故人——所謂‘一見如故’,可就是這麼個意思?”
君莫問隻是淡淡含笑,並不答話。
“今日天氣也有些寒意,若君兄不棄,請君兄與小弟上醉仙居淺酌幾杯,也好向君兄討教學問。”慕容謙益態度誠懇謙和,從容自若,君莫問略一思忖,翩然笑道:“隻怕小弟卻之不恭。”
“君兄請。”慕容謙益一拱手。
“慕容兄請。”君莫問舉手還禮,落落大方。
——天意,難道這就是天意嗎?那一刻我停步,竟然似乎是生生停住了我們彼此命運的輪盤。
天道,老天,你終究要罰我這個不信天道的女子嗎?
當許多年後,我沉思往事,側立斜陽,我那個時候的心裏沒有恨,沒有怨,甚至什麼都沒有,隻是不想,那樣累及旁人的幸福。
“二位爺,啊,慕容大人,您怎麼著,老規矩,雅座?”走進那“醉仙居”,店小二一副熟絡樣子,看來慕容謙益是此間常客。隻見慕容謙益略一思忖,道:“罷了,我今日這裏有貴人……”
店小二順勢看著慕容大人身邊的年輕公子,那公子樣貌很是生疏,卻顯然不是什麼寒門小戶——隻見他麵沉如水,不是劍眉星目那等硬朗線條,比尋常男子似乎還要陰柔一些,臉色也有些蒼白,但是眉宇之間淡淡的一股凜然之氣,殺伐決斷,自成威勢。
“希夷兄這是折殺小弟了,”墨藍長衫的君莫問淡淡一拱手,“請慕容兄不必如此。”這語氣裏淡漠從容,卻帶出一種不容置疑的味道,慕容謙益旋即也是一笑:“那便按著君兄的主意,雅座,讓在下敬君兄一杯,聊表敬意!”
那店小二見二人商定了主意,於是忙不迭迎了慕容謙益和君莫問上了二樓。這所謂“雅座”,不過是屏風隔開,空間私密是決計談不上的,然而這君莫問似乎並不在乎,也就無妨了。難得這位子靠窗,能看見些街頭景致,君莫問唇邊噙笑,真正讓人捉摸不透。慕容謙益方才看過,這君莫問身後一直跟著那麼幾個黑衣人,看樣子是侍衛親隨一類的人物。但是既然他們能被慕容謙益這麼一個文臣發現,說明這些人根本無心隱匿行藏。
——君莫問,看來你確實有什麼神秘的來頭。
“未請教君兄今日有何貴幹?”
“君某不比得慕容兄。若是慕容兄一定要聽,自然是說給旁人的那套托辭——君某未曾入仕,從前隻是在關外做點小生意,世代經營祖產,這是頭一遭入關來,替家裏頭打打前站——隻是不知道,慕容兄能信我幾個字?”君莫問從容一笑。
幾個精致的小菜,一壺上好的美酒,慕容把盞道:“君兄,這醉仙居的‘琉璃醉’最是有名,與宮中禦酒比之不差,您也嚐嚐看。”
那君莫問的手似乎有些顫抖,但還是端起了那精致的酒杯:“‘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盞盛來琥珀光’,如今君某才算明白這詩中的意韻。”廣袖輕揮,君莫問笑道,“小弟謝過慕容兄的美意了。”
——琉璃醉,又是琉璃醉!我到底逃不過這入骨的噩夢。但我又能如何拒絕,我又如何能一生躲開這一杯酒?
我不是隻會逃避的女人,我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成為我餘生的陰影。
“大膽!睜大你的狗眼,這鬱家人你也敢惹!鬱家的銀子,你收了也不嫌折壽?!”驀然間,簾外飄來這幾句話,
慕容謙益留神看對麵默默啜飲的人,隻見他聽得那一句“鬱家”,眉頭似乎不經意間蹙起了一下,卻掩飾得極好。
“君兄見笑了,這玉京之中,世家頗多,總是難做。”慕容謙益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慕容兄也是望族名門,這麼一說不是就把自己繞進去了?”君莫問依舊是那波瀾不驚的神色,自己端起酒壺來,給慕容謙益斟滿,再給自己斟了半杯,依舊冷冷一笑。
“實在不瞞君兄,若不是家族之命,隻怕慕容早就躲到山野之間自得清閑去了,有道是‘大隱隱於朝’,我慕容謙益也沒那個本事,隻想安閑終老……”
“但慕容兄終究是入了朝,還是以家族為念啊。”
“世家盤根錯節,非一朝一夕可以化解——經營這種事情,確實非我所願。”
“聽慕容兄的意思,不是苦無良策,隻是力不從心?”君莫問察言觀色,立刻抓住了關鍵。
沉吟中,慕容謙益隻是轉著手中的杯子,簾外爭執之聲還在繼續,簾內二人卻都是置若罔聞。
“也許,如果想要解開這世家交錯的結,隻能用興寒門的法子——此消彼長,才是良策。”慕容謙益終於放下酒杯,顏色肅然道。
君莫問驀然間一揚眉:“慕容大人是在朝之人,應該明白妄議朝政,總歸不妥。更何況你我素昧平生,不知根不知底的,實在唐突。”簾外言語激烈,隻聽得“女帝”、“交好”等等的詞語飄進簾內,竟還隱隱夾雜了刀兵之聲,君莫問長眉一蹙,無奈歎道,“真是不像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