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八章 河水急(1 / 3)

他已經匆匆趕了十幾天的路,從來沒有那樣焦急過,顧不上休息,顧不上吃飯。從金陵一路出來,過徐州,過揚子江……沿途風景似陌生似熟悉,總能讓他回想起一點點的片段,仿佛他曾流連過,與人在這裏笑語過。

為什麼,那樣珍貴的回憶,他會全部忘記?如今再看,恍若隔世,他隻能捉住一段一段的畫麵,卻捉不住完整。

念香忽然勒住馬,到了,黃河渡口。黃河的水永遠是混濁翻滾的,仿佛數千年下來一直在怒吼咆哮。岸上三兩棵楊柳,也被那種浩大的聲勢震撼得不停搖擺,越發顯得弱質纖纖,我見猶憐。

他忽然完全不受控製地,喃喃念出一首詩:“三月河邊柳,十八女兒腰……”耳邊忽然傳來一個溫柔的笑聲,然後仿佛有一雙手環住自己的胳膊,她說——“難得認真一點,便說這些混賬話。”

那般軟綿綿的抱怨,完全的甜蜜,他忍不住勾起嘴角,輕道:“……你的腰可比楊柳好看多啦。”

幻景忽然消失,他猛然驚醒,眼前隻有奔騰不休的黃河水,而他身邊,沒有人。念香心中微微發澀,抿起唇,驅馬走向前麵的大渡口。

渡口那裏已經等了許多人,似乎都是要過河的。念香提住韁繩,正要翻身下馬,誰知馬忽然受了什麼驚嚇一般,猛然抬起前蹄,嘶鳴一聲。念香差點被掀翻下去,他急忙用力扯住韁繩,雙足一點,輕巧地從馬背上跳下。

是殺氣,殺氣驚了馬。念香拍了拍馬頭,安撫受驚的坐騎,然後回頭淡然道:“這一路你跟得倒緊,數次下手都沒成功,怎麼,現在還不肯放棄?”

話音剛落,卻見樹後緩緩走出一個黑衣人,又高又瘦,麵上的肉都是凹進去的,如果不是他兩隻眼珠子還在轉,真讓人懷疑他是不是一具骷髏。

這人走去念香麵前,忽然半跪下去,聲音嘶啞:“小宮主,屬下奉老宮主之命前來阻你,絕對不能讓你過河一步。”

念香笑了笑,“原來葛長老不夠,爹連你這個高長老都請出來了。難道他把璃火宮十個長老都派出來阻我?”

高長老恭敬地說道:“不,老宮主隻派了我和葛長老周長老出來,我與葛長老來阻你,周長老去阻那女子。”

念香臉色大變,厲聲道:“周長老?!”他是璃火宮十大長老裏麵最殘忍的!隻要能殺人,必然不會放過一個。爹是真的要趕盡殺絕?!他簡直無法想象習玉落去周長老手裏會變成什麼樣。周長老性格極其古怪,對年輕女子有一種莫名的仇視,隻怕習玉最後連一具全屍都不會留!

他忽然快步向前走去,高長老身形忽動,閃去他身前,照樣跪得筆直,好像他膝蓋下麵也有一雙腳似的。

“小宮主,你不可以再過去。周長老受了重傷,被送回璃火宮,老宮主震怒,已經親自下山打算捉拿那女子。她是必死無疑,你何必為了一個死人操心?”

高長老的聲音聽起來永遠平平的,仿佛沒有任何波瀾,念香被他的態度激怒了,森然道:“你讓不讓?”

高長老垂首,淡然道:“阻攔小宮主是屬下的職責,屬下不敢讓。”

念香再不多話,抬腳就朝他的下巴踢去,高長老急忙翻身躲過,誰知念香緊貼上來,手指在他肩上輕輕一拂,高長老隻覺半邊身體都麻木了,心下不由大驚,口中叫道:“小宮主,除非你將屬下殺了,不然屬下絕不退讓一步!”

念香本打算點住他的穴道,令他不能動彈,聽他這樣說,不由殺機大起,冷笑道:“你在威脅我?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他提起高長老的領口,高舉手掌,立時就要劈下!誰知手腕上忽然一冷,竟似被一隻鐵圈箍住一般。念香大駭,急忙要抽手,耳邊忽然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你連我也敢打?!”

念香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轉頭,卻見一身青衣的人站在身後,他抓住自己的手腕,麵上滿是怒色。

念香張開嘴,輕輕地叫了一聲:“爹……”

泉豪傑一把甩開他的手腕,森然道:“你還知道叫我爹?我還以為你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呢!”

念香咬緊牙關,怔了半晌才道:“孩兒……不敢!”

泉豪傑冷笑一聲,“你不敢?我看你很敢!我的吩咐你都敢不聽,還想殺自己人,你膽子之大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念香不敢接口,隻是垂首垂眼,麵上毫無表情。

泉豪傑看了他半晌,終於還是重重歎了一口氣,放柔了聲音說道:“念香,我對你期望最大,從小到大你也沒讓我失望過。我希望這次你也不要讓我失望。你擔心那女子,行,我答應你不去傷她,但你得跟我回去,並且答應我從此再不與她做任何接觸!你喜歡誰都好,隻有她不行!因為她是胡楊的徒弟!你忘了胡楊是璃火宮的仇人嗎?你忘了胡楊是怎麼逼死你的母親嗎?你還要任性到什麼時候?”

念香心中一陣苦一陣甜,背後一陣冷一陣熱,隻覺那股情潮在胸中奔騰呼嘯,仿佛腳下怒吼的黃河水,沒有出路,在身體裏撞擊著,撞出一道又一道傷口。他吸了一口氣,輕聲道:“她……沒事?”

泉豪傑不等他說完,便沉聲道:“你當你爹是什麼人?我泉豪傑說了不會傷她,便絕對不會再碰她一根寒毛!”

念香捏緊拳頭,腦中有無數畫麵嗖嗖流竄過去,她或顰或笑,或嗔或喜,最後她緩緩抱住自己,撫摸著他的頭發,喃喃道:“念香,你不可以忘記我……”

他喉嚨裏一緊,終於還是深深歎了一口氣,閉上眼,喃喃道:“一切……都聽從爹的安排……”

話音剛落,忽聽前麵渡口傳來一陣喧囂,他轉頭望過去,忽然如同五雷轟頂,渾身都僵住了。

好幾個黑衣的璃火宮屬下圍住一個人,那人在當中左衝右突,仗著一柄利劍,那幾人竟然絲毫也攔不住她。

忽見她舉劍向天,厲聲道:“你們一路上都纏著我,看樣子不吃點苦頭是不知道退讓!給我退下!”

她將身一轉,如同舞蹈一般,手裏的劍化作道道銀龍,精準且飛快地點向那些人的手腕。他見過這種美麗如夢的劍法,它就是傳說中的碧空劍訣。

泉豪傑忽然眯起眼睛,眼神陡然一暗,殺氣忽起,喃喃道:“原來已然習得了劍法,如此,更不能留!”

習玉將一路上纏著自己不放的黑衣人撂倒,抹了抹淩亂的頭發,四處看了看,一邊喘氣一邊問旁邊早已嚇呆的路人:“請問這裏是黃河渡口嗎?從這裏是不是可以去玉色峰?”

那人嚇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是滑稽地不停點頭搖頭。習玉“嘖”了一聲,將劍一甩,轉身就要去問其他人。

忽然,她看到了前方站著三個人,猛然一呆。

那如春山的眉,那深邃溫柔的眼睛,她甚至以為隻有在夢裏才能見到的人,如今竟然站在自己麵前。她早就想好的要說的話,要抱怨的抱怨,如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甚至都沒有看到他身邊有什麼,她的視界裏,隻有他一個人。

這恍若隔世的再見,出現得如此突然。他一度急切地趕路,她一度慌亂地探索,可是終於見到了,卻什麼也沒說,隻有怔怔地對望,仿佛,要用眼神說盡千言萬語。

習玉看了許久許久,她緊緊攥著短劍,忽然向前走了一步。

泉豪傑眯起眼睛,低聲道:“高長老,你去。好教她知道人上有人。”

骨瘦如柴的高長老立即答應,轉身朝習玉走去。

念香如夢初醒,上前一步就要拉住高長老的袖子,泉豪傑出手如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連點他上半身數十個穴道,他頓時動彈不得,如同木頭人一般站在那裏。

“爹……”他低低叫了一聲,眼睛微微垂著,睫毛似乎在顫抖,麵上仍然毫無表情。

泉豪傑昂首道:“你要還想做我兒子,就給我安靜看著。我不殺她,已經是天大的仁慈了。”

念香沒有再說話,他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木頭人,連呼吸聲都沒有了。泉豪傑拿捏著他肩上的要穴,絲毫不鬆。念香平時雖然聽話,但他總覺得無法像掌握鳴香那樣掌握他,他泉豪傑三個兒女,能讓他完全信任的,竟然一個也沒有。這是可悲還是可怕?

習玉大步向念香走去,眼前忽然一花,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突然攔去她麵前。他兩隻死水般的眼珠定定看著她,淡然道:“退下,不許再向前走。”

習玉吸了一口氣,冷道:“大膽!你讓誰退下?!”

高長老心中一驚,忍不住便要向後退一步。他識人無數,自然一眼就看出習玉身上的貴氣,隻怕是官家的千金,玉色峰向來不與官家有任何牽扯,隻怕不好得罪她。他悄悄回頭看了一眼老宮主,他眼底是一片殺氣,微微朝他點了點頭。高長老心下會意,回首道:“再向前一步,休怪我劍下無情。”

習玉橫劍於胸,冷道:“讓開!我不想再說一遍!”

高長老默默抽出腰間的軟劍,手腕一轉,那劍如同蛇受驚一般,“卒”的一下直起身體,搖晃的劍尖就是它的信子。他拈了個劍訣,目光沉了下來,映著劍上的寒光,分外銳利。

“最後一次警告,不要再向前一步。”他淡淡說著,誰知話還沒說完,卻見習玉腰身一扭,手裏的劍猶如一道銀龍,卷著風雲朝自己呼嘯而來。他心中又是一驚,卻暗叫一聲好,果然是碧空劍訣!當真傲視群雄!

他手腕一翻,軟劍陡然變做水一般的柔媚,妖妖打了個卷,將那條銀龍穩穩套住。習玉一招不得手,身子一轉,劍尖一挑,試圖挑去他那柔媚的圈子,誰知他胳膊忽然一揮,那道如水一般的圈子忽然變做犀利的寒光,搖擺著朝她肩上刺過來。

習玉自從習得碧空劍訣以來,還沒有人能與她拆了五招以上不敗的,當下見此人劍法如此精妙,她也忍不住有些慌,手腕一沉,貼著他的劍身壓了下去,腰身又是一轉,生生翻了個圈,試圖把變老的招式救回來。誰知他手腕也是一沉,跟著她翻了一圈,又將她的招式變老。一時間兩人連翻了四五個圈,習玉一身白衣,雪膚花貌,高長老一身黑衣,狀若骷髏。這個對比看起來出奇的詭異,可是衣袂飄飄,兩人的動作都是又快又險,竟然賞心悅目之極。

習玉畢竟年輕,經驗不足,被他連拆好幾招,忍不住焦躁起來,虛晃一招打算退開。誰知他手裏的劍忽然一抖,發出怪異的“沙”的一聲,習玉隻覺他的劍仿佛怒海狂嘯中陡然竄出的一條白蛇,大口忽張,白森森的獠牙直紮上來。她躲閃不及,眼見銀光向自己的額頭刺過來,她下意識一偏,哪知他的劍陡然一沉,“卒”的一下,紮入她肋間,一陣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