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玉倒抽一口氣,反手要去斬他的劍,高長老的反應奇快,手腕一抖,軟劍立即收了回去,兀自在那裏扭動呼嘯,真像一條蛇。他淡淡看著習玉蒼白的臉色,眼中忽然流淌過一絲不忍的色彩,輕道:“你快走吧,何苦如此固執?”
習玉用力按住肋間的傷口,刺得不深,而且他似乎是刻意避開了要害,盡管如此,她還是痛得背後冷汗涔涔。疼痛仿佛是會互相呼應的,後脖子上沒有痊愈的舊傷也開始隱約疼痛,甚至兩個多月前在泰山頂受的肩傷也開始痛起來。這些疼痛如同毒蛇一般緊緊攫住她,令她呼吸都開始困難。可是她狂熱的思緒,卻因為這些疼痛而冷卻下來,心跳也漸漸平靜。
她手指一動,另一手忽然握住了腰間另一柄長劍,兩柄劍,一長一短,合並成一個十字。
高長老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姿勢,不由一呆,卻聽她輕輕說道:“如果能走,我早就走了。何苦等到現在?!”
話音剛落,她雙足一點,兩劍陡然分開,高長老隻覺她周身仿佛多了兩道銀光,上下盤旋,然後,劍光竟然蔓延了出來,好像海麵上無數個大小龍卷風。它們翻卷呼嘯,一直卷去天頂,那一瞬間,好像碧空中的層雲都被驚破。高長老看得怔住,終於忍不住喃喃道:“難怪……叫做碧空劍訣……”
他還沒說完,習玉早已攻來身前,龍卷風一卷,將他的身影吞沒其中。高長老隻覺眼前銀光亂轉,無邊無際,剛一發呆,肩上,胸口,腿上紛紛中招,被她兩柄劍劃出深深淺淺無數道傷口。
他驚駭之餘正要說話,卻聽習玉厲聲道:“你給我讓開!”
他腹上忽然被人用力一踹,向後退了好幾步,再也撐不住倒了下去,餘光瞥到習玉不顧一切地向前跑去,她用盡全身所有的氣力,叫了出來:“泉念香——”
念香猛然抬眼,她的劍已經到了眼前,抵在他脖子上。她的眼神仿佛奔騰的火焰,又像隕落的流星,那樣專注地看著他。然後,火焰漸漸熄滅,流星墜入海中,濺起無數漣漪,在她目中緩緩凝聚,化作晶瑩的淚水。
習玉豁了命出去不讓眼淚流下來,她死死地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說道:“泉念香,我喜歡你!我不要你走!”
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他的身體好像在微微發抖,可是仔細看去,卻又是紋絲不動,甚至連睫毛也沒有動一下。他隻是沉默地,定定地看著她。
旁邊忽然伸出一隻手,泉豪傑一掌拍向習玉的天靈蓋,饒是她再有十套碧空劍訣,卻也躲不開了。習玉仿佛沒有感覺到他掌風中深厚的內力,她好像也不知道那一掌下去,她立時就會斃命,她動也不動。
念香忽然動了!他快若閃電地在泉豪傑肩上輕輕一拂,泉豪傑臉色陡然變得極度怪異,仿佛不可思議,仿佛驚駭異常,他的兩邊肩膀緩緩耷拉了下來,那一掌再拍不下去。他猛然回頭,雙目如同要噴出火來,死死瞪著念香。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泉豪傑低聲地,森然地問著他。念香隻有一條胳膊能動,他方才用盡了所有的氣力,也隻能衝破半邊身體上被點的穴道。他抬起那隻能動的胳膊,將習玉一把摟進懷裏,轉身朝渡口走去。
泉豪傑厲聲道:“念香!你敢不聽爹的話?你以為自己能逃走?!”
念香回頭微微一笑,喃喃道:“爹……”
那一聲爹還沒叫完,卻見渡口那裏飛奔而來三四個黑衣人。念香臉色微微一變,是十長老中的其他幾個!爹將他們全帶出來了?隻為了對付一個女子,他竟然如此認真!
泉豪傑冷道:“玉色峰不需要背叛者!你和你那不成器的姐姐一樣!太讓我失望了!”
念香反手將習玉抱進懷裏,低頭看了看她,她一直沒說話,隻是定定地看著自己,似茫然,似沉醉。他用那隻能動的手替她理了理頭發,笑道:“我們是第一次見麵,眼下的情況真是煞風景。你怕嗎?”
習玉搖了搖頭。
念香吸了一口氣,回頭看著臉色鐵青的泉豪傑,輕道:“爹,我乖乖聽話了二十三年,隻因為我一直沒找到比玉色峰更讓我在意的事物。二十三年,應該夠了吧?就算我對不起你,你就當從沒有我這個兒子吧!告辭!”
他說完,身體飛快一縱,竟然朝渡口下麵跳了去!泉豪傑大駭,急忙奔了過去,卻見渡口下隻有奔騰怒吼的黃河水,哪裏還有那兩人的身影?!
二十三年!他一直知道念香不容易擺布,卻沒有想到他竟然說走就走。十長老從後麵追了上來,沒有人敢說話。誰也不知道,在這洶湧的黃河裏麵,會發生怎樣的事情,他們到底是死是活,也沒有定數。
泉豪傑在那一瞬間仿佛老了十歲,十長老替他解開了穴道,有人扶著受傷的高長老走了過來,高長老輕輕說道:“老宮主,這……”
泉豪傑怔了半晌,忽然疲憊地揮了揮手,“回去吧。”他轉身就走,再沒有說一個字。
浣香,他在心底喃喃念著這個名字,隻覺滿是澀味。他錯了嗎?還是和二十多年前一樣,犯了同一個錯誤?他不明白,或許永遠也無法明白的。
那個年輕人,有一雙美麗的眼睛。
她坐在窗前,身邊放著溫暖的火盆。他站在積雪的回廊外,手裏抓著不知從什麼地方摸來的穀子,笨拙卻微笑地逗著肥胖的麻雀。他的嘴角勾起,笑得無比幸福,好像能喂麻雀,就是一件很值得快樂的事情,眼睛裏麵閃爍著亮晶晶的色彩。
她一直看著,覺得累了,就趴到窗台上。他忽然回過頭來,見她直直看著自己,他不由一愣,卻笑得更開心了。
有什麼好笑的?他怎麼每天都這樣開心?她本來是想鄙夷地移開視線,可是嘴角居然跟著不自覺地揚了起來,心情在那一瞬間也明朗起來。
一旁繡花的大丫鬟一個勁問她笑什麼,她支吾了半天說不出所以然,抬頭再去看他,他卻已經不在了。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失落的,然後就像中了邪,隻要看到他,心情就會好,倘若有一天見不到他,她就會亂發脾氣,搞得下人們都不敢再和她說話了。
後來她終於忍不住開始尋找他,每天纏著他,也不說話,隻要他能在自己身邊就好。陪他一起喂麻雀,采鬆果,堆稀奇古怪的雪人。日子一天天過去,下人們的謠言也越來越多,終於傳去爹的耳朵裏,她第一次見到勃然大怒的爹。
他將他關去柴房,嚴禁二人再見麵。
後來……後來……她隻記得自己一直在奔跑,在雨夜裏狂奔,打倒了無數看守她的下人。一直跑去柴房,緊緊握住他冰冷的手。問他怕不怕,他隻是搖頭。她是真的覺得,隻要有他在,遇到什麼困難,她都完全不在乎了,隻要有他。
“你……不要後悔就好!”
師父的聲音陡然在耳邊響起,她渾身一震,隻覺身旁有什麼東西在嗶嗶剝剝地響著,溫暖無比。習玉緩緩張開眼睛,茫然地看著頭頂漆黑潮濕的岩石,不知道身在何方。
“醒了?”
一個低柔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習玉又是一震,記憶如同潮水一般嘩啦啦湧了上來。她急忙回頭,卻見念香撐著腦袋,躺在自己身邊。
習玉呆住,半晌,才喃喃道:“這……這裏是……”
念香輕道:“一個不知名的山洞。我們被黃河水衝來這裏的。”
習玉撐著坐了起來,身上的衣服忽然滑了下來,她一驚,低頭卻見自己的衣服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脫了,隻剩小衣,而她身上方才一直隻是蓋著他的外衣!她猛然漲紅了臉,回頭不知道該用什麼眼神表情去看他。
念香很正經地說道:“我們的衣服都濕了,我放去火堆上烘幹。後來你睡著了,我怕驚了你,所以一直沒替你換上。”
習玉茫然地看著他,同樣的臉,同樣的聲音,可是他眉宇間再也沒有以前的純真憨厚,隻有一派清明。可是,他的眼睛始終是那樣美麗,含笑的,溫柔的。她猛地掐了自己一把,轉過頭去,喃喃道:“你……你其實什麼也不記得了……對嗎?我……讓你困擾了?”
念香定定看著她纖細美麗的脖子,她的睫毛在微微顫抖,仿佛蝴蝶的翅膀,他終於忍不住伸手輕輕攬住她的肩膀,輕道:“我隻記得一些片段,還有一個絕對不能忘記你的承諾。”
習玉咬住唇,眼淚緩緩從眼眶裏滑了下來,她沒有出聲,不知道該說什麼。
念香忽然緊緊抱住她,貼著她的耳朵柔聲道:“我會想起來的,什麼都會想起來。習玉,你不要離開我。就當你我從現在開始一見鍾情,重新認識……好不好?”
習玉吸了吸鼻子,忽然推開他,轉過身來,用力擦去眼淚。她眼睛和鼻子有些發紅,不過更紅的卻是臉。頓了半晌,她才低聲道:“我……司馬習玉,十七歲,江南杭州人……”
念香微微一笑,“我,泉念香,二十三歲,極北玉色峰人。”
說完,兩人都覺得有些好笑,忍不住笑了起來,方才一瞬間的隔閡,好像不知不覺也消失了。
“你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下人們差點就要把你埋了,後來我見你胸口還有起伏,才趕緊去叫了大夫……”習玉抱著膝蓋,輕輕說著。
火光映在她雪白的臉上,散發出一層溫暖的粉紅。她忽然抬頭看了一眼念香,有些害羞地笑了,眼睛裏麵亮晶晶的,“我隻是覺得你很好,很好……好多人都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奇怪,喜歡一個人一定需要理由嗎?”
念香握住她的手,輕道:“喜歡一個人自然不需要理由。你別說了,我希望能自己想起來這一切,我一定能想起來的。就算十年八年,我都會努力。”
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良久,習玉才歎了一口氣,“我不是在做夢吧?念香,我真怕自己是在做夢,你在我這裏?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念香見她神色虛幻,眉宇間隱約還有淒苦之色,心中忍不住一痛,張開雙手將她緊緊摟進懷裏,貼著她的頭發,用臉頰去摩挲,喃喃道:“我在這裏呢……習玉,我是那樣喜歡你……誰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我們一定要永遠在一起……我再也不想離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