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十二章 落日(二)(3 / 3)

突厥的戰隊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本來是速度,但是現在馬力已經不支,失去了急衝的可能,而且即便是急衝,也注定衝不破重圍。

這支最後的部隊,邁著緩緩的步子,開始衝鋒。

不知是誰開始唱一支低徊悲涼的戰歌,轉眼就成了無數人的合唱——

我陰山之下,大漠之南,白骨蒼蒼;

我青天之下,高山之上,難返故鄉;

我日落之處,長城之外,誰與縱馬?

我神靈庇佑,魂魄震怒,身死國殤。

這隻是一群沒有盔甲,沒有兵刃,沒有退路也沒有希望的戰士,但大唐的精兵們卻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懼——他們怕得並不是這些人,甚至不是咄苾,不是突厥這個國度,他們怕的是那片太寬廣的草原和大漠,怕的是那些為了馬背和征戰而誕生的靈魂,他們好像不是母親的乳汁喂養的血肉之軀,而是從黃沙中生長出的男兒,即使是掃平了這個國家,隻要戰馬還在,戰歌還在,這萬裏的北疆,似乎就永不會臣服。

唯有李靖,始終安靜而沉著地觀察著敵軍的每一步深入,他忽然眯起眼睛,右手穩穩舉起長劍——“放箭!”

如燃燒的長劍刺入沼澤,咄苾王的部隊直入九宮,漫天箭雨之下,倒下的士兵和衝過去的士兵同樣沒有絲毫表情,絲毫遲疑。

短兵相接,血肉和盔甲的搏殺,用刀,用箭鏃,用拳頭,用牙齒,甚至用軀體。沒有人見過一株冬筍在凍土下的掙紮,一層又一層死亡的外衣被剝去,而身後的力量卻借著死者的衝殺前行一步,每一步,留下無數屍體和殘軀。

李靖的陣勢綿綿不絕,後續的力量幾乎無窮,但是無論怎麼衝殺圍剿,都不能讓咄苾那支利箭般的隊伍散亂,那個衝殺的尖鋒奇跡般地存在,一分一分刺裂凍土,衝過前鋒營,衝過中軍營,衝過騎兵的鋒隊,步兵的縱隊,衝過隆隆的戰車,衝過重重的盾牌堡壘,不惜一切代價衝出這片血汙和死亡的濃黑,那是一片淩雲的心。

那個隊伍的鋒尖,就是咄苾父女——非但咄苾天神一般的威風凜凜,連雁青的眼也紅了,下手狠厲迅速不下乃父……甚至,有了朵爾丹娜當年單騎闖軍的風範。

這一對父女始終沒有倒下,於是這一隊士兵始終沒有渙散,李靖幾乎驚呆了——這一群刀俎下的魚肉,竟然真的衝過了重圍,鋒芒直逼後軍。

他彎弓,搭箭,一箭向咄苾後心射去——雁青眼疾手快,一劍撥開箭矢,怒吼一聲:“滾開!”

她這一聲竟是怒極,反而有了叱吒風雲的氣勢,李靖一驚,手裏的弓緩緩放落,喃喃道:“幸好……那個人,不在了……”

隻是一轉念間,咄苾的人馬已經闖過了後軍連營。

李靖大聲飭令:“後軍變前軍,連放弩!決不能叫咄苾跑了——”

李靖的用兵之道果然天下無雙,後軍立即轉為前營,推出了重重的諸葛連弩。

而突厥部隊裏殿後的士卒們幾乎在聽見李靖號令的同時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用胸膛麵對著寒光閃爍的弩尖。

“我陰山之下,大漠之南,白骨蒼蒼……”

李靖抬手,下令:

“放——”歌聲在勁弩的風聲中斷絕,渾身上下被刺穿無數的士卒僵立,然後倒下。

“追——”李靖的騎兵開始追擊。

剛剛拉遠的距離又近了——

第二批殿後的士兵停住了步子,轉身,將自己作為唯一的應敵。

“我青天之下,高山之上,難返故鄉……”

骨骼嵌住刀鋒,肌肉擋住槍尖,身軀攔下戰馬。

在戰歌斷絕的同時,第三批突厥士兵轉過身來。

“我日落之處,長城之外,誰與縱馬?

我神靈庇佑,魂魄震怒,身死國殤。”

李靖不敢回頭,若回頭,他會震驚於這殺死這些瘋子的代價——咄苾的身邊終於隻剩十餘人,而他的三萬連營竟然也被衝毀了將近半數——李靖也在瞬間下定了決心,大唐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才有全殲突厥的機會,今天,今天決不能讓咄苾放虎歸山,隻有他倒下,這個可怕的國家才能真正倒下,直到……新的英雄誕生。

那些斷後的士兵已經幾乎赤手空拳,甚至如果不是在戰場早已倒下,他們拚盡最後的力氣,拉下最近的將士,砍人,砍馬,用血肉阻住那些人追擊的每一步……

“可汗——你們走——”終於,最後咄苾身邊的十餘人也停下了。

但是,咄苾也停下了。

“爹——”滿身是血的雁青喊:“我們走到這裏,為什麼不再多闖一步?”

咄苾回過頭,從將士們之間穿了過去,直麵李靖:“孩子,我不能做沒有士兵的咄苾王。今天,一切該結束了。”

李靖也停了下來,縱馬向前。

三千裏北戰,

三十年恩怨,

三百裏追擊,

這一切都該有個盡頭……

洛陽城中並肩大笑的一對少年終於對麵,咄苾已顯老態,李靖更已白發蒼蒼,唯有天邊一輪落日,照滄海桑田,大漠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