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苾一把抓過兵刃,大步邁出,一腳碾在詔書上,臉色陰沉到死灰,再不看唐儉一眼。
山下,如潮的鐵騎夾雜著死亡的陰影卷過突厥的土地。
他們,終於來了。
唐兵已經攻到了山腰,防禦工事基本上全毀了——今天隻有輪值的幾個人在站崗,人們沉浸在即將到來的和平裏,早已收起了刀槍,甚至連馬鞍也已經卸下。
無數突厥子民倒在屠刀下,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換下,遍地的屍首和殘肢,猶自穿著簇新的衣裳。
一道血的裹屍布從山腳拉向山峰,血色上隱隱透出一個“李”字。
咄苾閉上了眼睛——李靖贏了,他選擇了最好的時機,做出了最大膽的決定,他寧可抗旨而行,也要殺了咄苾,滅了突厥。這一刻,咄苾終於明白,或者說,終於承認誰是殺害他妻子的凶手,但一切都已經太遲。
“爹爹——”疊羅施帶過了一匹戰馬:“上馬,我們殺出重圍,東山再起。”
咄苾臉部的肌肉似乎已僵硬,說不出是憤怒還是痛苦:“突厥今日一敗,是亡國的一敗。亡國之君,苟活何意?”
疊羅施急道:“殺一個是一個,咱們突厥男人,隻有戰死的,沒有束手待斃的!”
“好!”咄苾被他重新激出了萬丈豪氣:“咱們父子並肩作戰!”
“還有我!”雁青縱馬趕了上來,兩眼中滿是淚水,一切都按照她的努力進行了,但是她帶來的不是和平,而是滅亡。
“走吧!”咄苾打馬而下,不忍責備女兒一句。
三騎快馬直闖而下,在唐軍的包圍中殺出一條血路。
隱約可見李靖的帥旗迎風招展,疊羅施按捺不住了,忽然惡狠狠一咬牙:“我去殺了他!”
“不可!”咄苾伸手抓住疊羅施的馬韁,已然恢複了昔日的鎮定:“李靖就是要我們自取滅亡,先退了再說,跟我走!”
他一馬當先,向北方殺去。一路上,無數匆匆拿起兵刃的士兵向山下衝去,無數剛剛反應過來的士兵衝回帳中牽馬取兵刃,小股的唐兵已經列成直陣,五騎一列,勢如破竹的向山上衝殺,不及逃跑的婦孺被絆在馬下,哭喊和叫罵聲亂成一團,“拿刀,漢人來了……”“咄苾王救我們……”此起彼伏的聲響響在耳側,令咄苾幾次三番想要撥馬迎敵,戰死沙場。
這是他第一次知道以卵擊石的滋味,兵不知將,將不見兵,亂軍如山倒,竟然尋不到部下的痕跡。時不時看見身著貴族服飾的大將,正惶恐地護著身邊的嬌妻美妾,老父老母,弱子稚女,昔日戰陣上殺人如麻的戰士,在親人倒下的時候竟然也無助如平民,慌亂地哀嚎著,一雙手無法保全全家,隻左右突圍,直到自己也被亂刀砍成肉泥。
這裏是不設防的蕭牆之內,今天是不打仗的和平之夕,突厥的戰鬥力被完全徹底地擊跨了。
咄苾黑色的大氅成了亂殺陣中唯一的旗幟,小股的散兵漸漸在他身後彙聚成潮,一起向北翻山而奔。一路上聚集的人馬越來越多,有了主帥,漸漸衝殺也成了陣勢。
唐兵從南方而來,北方的包圍薄弱了許多,加上山勢陡峭,不多時已殺出了重圍。
咄苾這一通衝殺,已是渾身浴血,喘了口氣,他回頭招呼:“疊羅施,達達敏爾,你們還好吧……”
雁青也疲憊之極地握著滴血的長刀,而在她身邊,疊羅施早已不知去向,。
“糟了!”兩個人一起驚呼。
他們的戰馬已經不堪驅使,尤其是咄苾跨下的戰馬,前腿上砍了個大口子,皮肉向兩邊翻著,一路流著血,沒有撲倒,簡直就是個奇跡。
“可汗——”身後驚弓之鳥一般的士兵忽然開始驚呼,北山之後的沙礫地上,遠山一般的黑影嚴陣以待——伏兵!
那就是李靖日後揚名千古的“六花陣”,中軍九宮以八卦之勢緩緩流動,橫列在中軍之前的,是鐵甲的梯狀蛇蟠,遠遠看上去,如一個從地獄裏打撈上來的黑色太陽,長著數百個怪蛇的腦袋,噝噝吐著死亡的黑信,牢牢橫亙在咄苾的前方。
這是李靖三十年來苦心孤詣對付突厥精兵的殺手鐧。如今,鋪天蓋地的羅網已經慢慢收攏,他站在網口,興奮地等待著一生中最重要的獵物——那個宿命一般不可戰勝的對手,今天,要橫屍在他李衛公的馬前。
“爹……怎麼辦?”雁青倒吸了口氣,她並非沒有見識過大陣仗的女子,但是,麵對著這樣的對手,己方那些衣衫襤褸,盔甲不齊的士兵如何還有生機?款待的盛宴尚未舉行,他們饑腸轆轆地衝殺到這裏,早已筋疲力盡。
咄苾抬起手,鋼刀已經卷刃,鮮血順著手腕滴滴落在馬頭上,他的聲音不大,但已經足以令每一個士兵聽得清清楚楚——“衝過去!”
“是!”
這支不足萬人的殘兵裏,有親兵,衛兵,矛兵,盾兵,弓箭手……隻是匆匆彙聚成為一隊,但幾乎憑著多年戰鬥的本能列成陣勢——能夠從那場大亂中反應過來的,本來就是千錘百煉的戰士,在聽到命令的片刻,立即找準了自己的位置。
隻是,盾手和箭手早已名不副實,狹路相逢的廝殺並沒有給他們留下機會,所有的手裏都一律持著長矛,長槍和戰刀。長矛手神色堅毅地站在隊伍的最前——這是什麼樣的長矛手嗬?矛尖已折斷了不少,那本應閃著寒光的前鋒部隊手裏隻剩下光禿禿的木杆,甚至木杆也開始斷裂——他們幾乎是出於天職地站在最前麵,也早已明白,眼前的鋼鐵長城不是自己可以衝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