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柄雪亮的彎刀指向天空,男人們向敵人衝了過去——這就是草原上的漢子,哪怕隻剩一個人,也會以傾城的氣勢迎接血和火的戰鬥。
隻是,他們的攻勢如同在燎原的戰火上澆上幾滴水珠,大軍的速度並未受到絲毫的影響,拉姆斯漢爾格的刀鋒準確無誤的砍入一個士兵的咽喉,幾乎與此同時,數十柄長矛一起挑入他的身體,巨大的衝力把他挑離馬鞍,甚至屍體還在長矛的矛尖上短暫的停留了片刻。刁貂大睜著眼,她本以為會看見流血,但是沒有,連血都來不及看到,黑色的騎兵洪流已經淹沒了幾十具軀體,逼向麵前。
荀書忽然大聲喊了起來:“大人,我們是漢人!我是琅砑人氏!”
“荀書!”刁貂還沒來得及說話,大軍已經到了眼前,一直被嚇傻的孩子們忽然大哭了起來。
領頭的軍官似乎冷冷掃了他一眼,戰馬從身邊掠過。
刁貂渾身都在顫抖,死死抱著孩子,閉著眼,身邊上千具冰冷的鎧甲帶起陣陣旋風,騎兵隊已從身邊經過。
荀書用力勒著馬,避免胯下可憐的坐騎被驚壞,好不容易,上千名騎兵才從身邊經過。
“荀書……荀書!”刁貂回過頭,抱緊勒荀書,不知是高興,還是害怕,嘶聲痛哭。
“走!”荀書渾身已經被冷汗浸透。
一個女人和三個孩子哭成一團,刁貂顫抖著問:“去……江南?”
“不……”荀書忽然跳下馬,把刁貂和孩子們放了下來。
“荀書!你這個孬種,你要自己逃命麼?”刁貂駭極,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象揪住最後的稻草,死也不肯放開。
“刁貂,對不起……我不能帶你去江南了。”荀書臉上忽然多了層堅毅的神色:“巴林於爾根也是我們的家鄉啊……刁貂,我要去王帳,我要去報信,大唐,他們反悔了!”
刁貂無力地搖搖頭……她不懂,她一向以漢人自居,但是直到此刻,她才發現自己已經糊塗了,她是漢人還是突厥人?荀書呢?是漢人還是突厥人?
她是女人,她不想明白這個,隻要有一個男人,能守在她身邊,讓她和孩子們吃飽飯就好。
荀書低頭用力親了她一口,翻身上馬,向西奔去——四百裏外,有突厥的駐軍。
我呢?我去哪裏?刁貂披頭散發,抱著哭啞的兒女,向南方走去——南方……向南走,再向南走,該是江南了吧?
隻是大地又開始震動了——這才是真正的地動天搖,連空中的鳥兒也驚的一起向北逃了過來。
剛才過去的不過是先頭部隊,這一回,才是真正的大軍。
流矢如暴雨,吞沒了那個報信的身影,“荀——書——”刁貂絕望地嘶喊,遠處,馬上的荀書身軀一震,好像被弓弩射中一樣,跌落下來。
大軍的前鋒赫然可見,看不到兩翼的邊際,看不見隊伍的盡頭,荀書的身子迅速被淹沒。
刁貂抱著孩子們,想要模仿荀書剛才那樣大喊,但聲音卻被噎在喉嚨裏,變成嘶啞的喃喃:“我是漢人……我是琅砑人氏……”
轟——軍隊的潮水終於也淹沒了她,開頭的幾十騎避開了她們,但是很快,她右臂一痛,立即失去了知覺——紛亂的馬蹄還是踢中了她。
“啊——”刁貂死死張著眼,看著失去庇護的兒子和小女兒轉眼被踏為肉泥。
她想要站起來,但還是被衝勢帶倒在地,眼前跟著一黑,栽在地上,但手裏死死抱著最後一個孩子。
劇痛從背上傳來,意識轉眼被碾入泥土——
南方以南,應該是江南了吧……
如同無數個邊境的小村莊一樣,巴林於爾根村轉眼就被大唐的山火洗得幹幹淨淨,代國公李靖以一個軍事家的天才下令,火速趕往咄苾王帳所在的保鐵山,不可有消息走漏,不得延誤,步兵,傷兵,輜重,糧草,一律拋下——不惜一切代價。
是的,不惜一切代價,鮮微的抵抗和血色,並不算什麼。
許多年後,幸存下來的老人們說,那一日,大地是暗色的,天宇是慘白的,哺乳的母羊,奔馳的駿馬,嬉笑的孩童,紅頰的姑娘,在同一個時刻,同一麵旌旗下,碾為赤色的埃塵。
那一日,流浪歌者的琴弦,在戰刀下,錚地一聲,斷裂了。
兵貴神速,在異國的土地上尤其如此。
血染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