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低了頭,道:“我叫阿瓦,是木合部落的人。男人死了,兒子……也死了,媳婦已經改嫁——”
沒有聽完她的話,咄苾摸了摸那小孩子:“這是你孫子?”
那女人搖了搖頭:“是我外孫……萬歲,我的女兒女婿一家也已經死光了,隻剩下這個小東西,沒有他,我也不活啦。”
那女人聲音雖然哀恫,但說話還是極其冷靜。
“你的丈夫和兒子是怎麼死的?”咄苾問。
那女人聲音高昂了一些:“我男人死在打長安的戰鬥裏;兒子是跟了突利去打夷男。萬歲,他們都是死在戰場上的,沒有丟我們卓弋家的人!”
那女人昂著頭,既不驕傲也不激動,居然也沒什麼怨恨和憤怒。她那麼平靜,似乎夫死子喪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她用破衣衫緊緊裹著小外孫,似乎她的身體就是一老一小兩個人的全部世界。
咄苾點點頭,又問:“阿瓦,如果你的外孫長大了,仗還沒有打完,你讓他上戰場嗎?”
那女人遲疑了一下,答道:“他是個男人,自然要去的,就算是我們一家死絕了,也比做逃兵好。”說到這裏,女人的眼角冒出兩粒黃豆大小的眼淚,她慌忙用衣袖去擦,越擦越多,終於哭了出來,她泣不成聲地道:“可汗,仗不會打到那個時候吧?我們都願意跟著您啊……可汗您娶朵爾丹娜的時候,我也看見了,我也跟著喊過了……我信得過可汗,您會帶我們過好日子……會的……”
咄苾彎下腰,恭恭敬敬在她麵前放下一塊金子,轉身走了。
那天,咄苾走遍了保鐵山下所有的村落,很晚才回到山頂的行宮中,又是整整一夜無眠。
他就這麼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關就是七天,除了雁青來送水送飯,沒有見任何一個人。夜半的時候,可以聽得見咄苾的長籲短歎,或大罵,或爭論,隻要雁青知道,父親在做一個多麼痛苦的抉擇。
七天後,咄苾終於推開門走了出來。隻是七天,他的鬢角居然多了不少白發。他冷靜而堅決地宣布:遣使赴唐,主動議和。
李世民大喜過望,當即下令李靖以定襄道總管的身份迎接咄苾入朝。又連下兩道聖旨,使鴻臚卿唐儉,大將軍安修仁二人星夜赴突厥宣詔,以示大唐議和的誠意和兩國修好的決心。
保鐵山上忽然到處洋溢著生氣與歡笑。六十年來,突厥人與漢人的戰爭,總算有了個盡頭。
咄苾感慨地發現,原來突厥的人們,並不那麼熱衷於雪恥和複仇。
天色好的夜晚,又有情人在竊竊私語,偶爾迸發出甜蜜和憧憬的笑聲。男人和女人們開始籌劃重建家園,可以再買一匹馬,那件破爛的衣衫,也該扔掉了……
年輕的漢義公主真的被當成了福音和救星每到一處,都有盛大的歡迎。
雁青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興奮,蒼白的臉上總是帶著淡淡的紅暈,隻是稍通醫理的人都知道,那紅暈是多麼地病態。
疊羅施越來越喜歡這水靈靈的妹妹,常常傻傻一笑,就去手腳不停地布置接待大唐使者的禮儀。他在等,等著和平最終到來之後,然後一家人好好享受一下天倫之樂……
就連咄苾的臉上,也開始偶現笑容。隻是那笑容總是一閃即逝,雁青知道,他的父親心中還有最後一個結——死結。
這結就是那個“凶手”,李靖,真的是他麼?答案似乎越來越明顯,但咄苾和雁青似乎都不願說破,於雁青,是二十年的養育之恩;於咄苾,卻是三十年的兄弟。
朵爾丹娜的血案已經是慘絕人寰的打擊,傷口還沒有痊愈,難道要將傷疤再血淋淋地撕去?
時間在一天天的推移,兩位天使終於到了。
大唐和突厥議和過無數次,隻有這一次是在歡呼和盛大的迎接中進行的。
無數放下了敵意的笑臉,無數曆盡了劫難的人們。
保鐵山狂歡!
長安狂歡!
大唐舉國狂歡!
突厥舉國狂歡!
在這一片歡呼聲中,唯一不安的人,是李靖。
他沒法子壓製不安,隻要他和咄苾一打照麵,真相必然大白於天下。
隻要朵爾丹娜是他殺的,咄苾就算放過天下人,也決不會放過他。
連雁青和疊羅施也不會。
星夜,他找來了副將張公謹在密室深談達旦。
“……這,唐大人怎麼辦?安將軍怎麼辦?聖上已經下旨,抗旨行事可是掉腦袋的罪名啊。”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你沒有聽說過昔日淮陰侯破齊的典故麼?聖上要的是突厥的萬裏河山,區區一個唐儉怎麼會放在眼裏?隻要事成,非但不會怪罪,還有重賞……”
“是,屬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