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國江山入戰圖,
生民何計樂樵蘇。
憑君莫話封侯事,
一將功成萬骨枯。
——唐·曹鬆《已亥歲》
轉眼間,大半個月過去了,夏日的暑氣已漸漸襲來。
終於傳來了可信的消息,咄苾已經退到了保鐵山,他上次雖然失利,但手中依舊有數十萬大軍,兩國的命運,依舊是生死未卜。
李靖也不顧及一身儒衫,坐在帳外的空地上,眉頭緊鎖著。戰事緊迫,他已經沒有心情吹笛子了。李靖抬頭看去,那關山的明月,也不知照徹過多少流血漂杵的戰場,今天,也鐵麵無私地照在他身上,他已經老了,兩鬢蒼白,他需要一場真正的戰役來證明他常勝將軍的威名。
月光如一個頑童手中的萬貫家財,不知輕重地隨意揮灑著。李靖忍不住要問一問她,問一問那照徹了過去未來的月亮,這一戰的勝利者,究竟是誰?
冷月無語。或許她早已看透了亙古與永恒,而這人世間的沉浮變遷,這俗人所縈懷的一得一失,在她,隻能一笑置之。
千秋萬代以後,李靖在哪裏?咄苾又在哪裏?
千秋萬代以後,盛極一時的突厥在哪裏?天朝至尊的大唐又在哪裏?
滄海桑田,亦不過彈指間的變幻吧。
“爹……”雁青輕聲叫道。
李靖回過頭,雁青很明顯地又瘦了一圈,在月光下,皮膚更是宛如白玉。也就是這大半個月吧,她似乎成熟了很多,不再是過去那個一派天真的女孩兒,也不再是深宅大院裏晶瑩無塵的露珠。
“雁青”,李靖看著她的成熟,竟然有些心疼:“還怪爹爹麼?”
雁青搖了搖頭,搖得很慢很慢。她抻了抻衣角,鄭重地開口:“爹爹,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上天讓我做咄苾的女兒,或許就是讓我化解這場兵戈。女兒真的不知道活到哪一天突然就……但是若是能以我的殘生,換得大唐和突厥的和平,也算我不枉此生了。”
李靖沒想到她說的出這番話來,讚許地點了點頭。
“我已經決定了,連夜啟程,趕往保鐵山。”雁青垂下眼簾,壓抑住內心的激動:“爹爹,我的親娘真的叫朵爾丹娜嗎?我這次去是不是看得到她?”
李靖的掌心沁出了一手冷汗:“你娘……是叫朵爾丹娜,你見到你的親生父親就都明白了。雁青,你告訴他,突厥現在是背水一戰,就算勝了,也是損傷大半。你再問問他,以一己的私仇,使兩國百姓倒懸於水火之中,是不是真的值得。冤有頭,債有主,一切都會有個結束的時候!”
“什麼私仇?”雁青顯然沒有聽懂父親的弦外之音,但卻是欽服於他的這番話,點點頭:“嗯,是了。”
“孩兒,告退……”她退後一步,雙膝跪倒,恭恭敬敬扣了三個頭。那張絕美的、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淚痕,有的隻是義無返顧。
她的整個人,在銀色的月光下閃著灼灼的光輝。如水的月華,似乎在超度苦厄中的靈魂,純潔一旦變成了聖潔,就成為了一種不可侵犯的美。
李靖默默地點頭,雁青沒有看見,她父親臉上的表情是多麼奇特,有羞慚,有敬佩,也有不顧一切的堅決。
雁青沒有再回頭,她打馬而去,十三天後,她出現在保鐵山下。
“我的父親……我來了。”她喃喃道。
守山的衛兵呼啦一下圍了上來:“什麼人?”
“我要見你們的可汗,請通報一聲。”雁青用並不純屬的突厥語回答。
有人認出她來,頓時一片叫罵聲,漢話和突厥話夾雜成一片。
“漢人蠻子,可汗還沒被你害慘嗎?”
“滾!你又來做什麼,小娘們長得挺漂亮,沒安好心眼……”
“別跟她羅嗦,殺了她,放箭放箭!”
“放箭幹嘛?不如捉活的,你看她細皮嫩肉……”
……
雁青咬著牙,忍受著從未有過的怒罵羞辱,盡量客氣地提高嗓音:“就求各位通報一聲吧,可汗他一定願意見我的!”
“呸!”一個士兵怒罵:“你算什麼東西?”
“放她進來”,一個冰冷而威嚴的聲音傳來,壓倒了嘈雜的哄鬧:“她是你們的公主。”
守兵們齊齊下拜,連頭也不敢抬。
雁青膽怯地望去,正是咄苾,他也瘦了,衣服穿在身上顯得有些寬大,鼓滿了風,像是地獄裏的君王。
一群人不遠不近地簇擁著他,在眾多威武的將官中,他依然顯得卓而不凡。
看著自己的父親,親切感和內疚油然而生,雁青盈盈拜道:“參見可汗……爹爹!”
咄苾的熱淚也已盈眶,他走到她麵前,一把將她拉了起來,端詳著她的臉。忽然,緊緊將雁青抱在懷裏:“我的女兒……達達敏爾,你終於回來了。”
享受著從沒有感受過的熱烈,雁青的淚水也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