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唐·李白《長相思》
貞觀九年。春。
年輕的唐皇伏在禦花園的石桌上,麵前是一張詳盡的突厥地圖。
“這個咄苾,真是個厲害的人物啊!”李世民的朱筆盤旋了幾圈,卻在地圖上找不到一處缺口,讚歎道。
“哈哈!原來陛下也有佩服的人物啊!”一個清脆的聲音猝不及防地闖入他耳朵裏。
“什麼人?”李世民隨手將朱筆當作袖箭甩了出去,朱筆上居然帶著隱隱的風雷聲。
“啄”的一聲輕響,朱筆已經飛回,筆身上釘著一枝七寸長的短劍,晶瑩如玉,青光流轉。那朱筆才多粗?短劍竟分毫不差地插在筆管上,這一手準頭也當真難得。李世民低頭一看,劍柄上刻著“剪瞳”二字,顯然不是凡品。
衛兵們一下全圍了上來,大喊著“抓刺客”,將皇上護在中心。圍牆上,一名黑衣蒙麵的少女輕飄飄落下,手中握著一枝垂柳,顯然是從禦花園裏剛剛摘下。
隨著少女的身形,那枝垂柳幻起一圈長長的碧影,如春風拂過,侍衛們手中的刀劍紛紛被卷下。看著她如此放肆,李世民麵帶不悅,沉聲道:“淩煙郡主,你如此驚駕,意欲何為啊?”
那少女被喝破身份,也不尷尬,連忙跪倒在地,口稱萬歲:“臣女雁青拜見皇上。”
李世民揮揮手,那些不知所措的侍衛們才赧顏退下。他轉過頭,似乎不知怎麼發落這個女孩,沒好氣地問:“起來說話,你來這裏做什麼?”
“陛下恕罪!”雁青除下蒙麵黑巾,露出一張年輕美麗而滿帶生命力的麵孔,她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道:“皇上,雁青實在很想跟隨父親上陣殺敵,報效國家,所以出此下策,求萬歲破格恩準。”
“胡鬧!”李世民被她這種異想天開的做法氣的不輕:“你一個姑娘家上什麼戰場?”
“萬歲——”雁青急道:“雁青自小聽說過花木蘭替父從軍的故事,女子怎麼就不能殺敵?我雖然頑劣,也知道國家興亡是大過天的事情。雁青既然學了些功夫,就要為大唐效力,驅除胡虜!”
她這番話很有些感動了李世民,他上前一步,扶起她來。
雁青的目光裏有了些猶豫,她鼓起勇氣道:“而且,大夫說……我是活不過二十歲的。陛下,我不想就這麼來一次人世就走,你讓我去吧。雁過留聲,也讓我留下點紀念,好麼?”
李世民無語,這個純潔的象清晨露水一樣的女孩子,是經過了怎樣的考慮,才決定以這樣一種壯烈的形式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半生中從沒有見過她這樣的人物,從七年前的第一次見麵,這女孩兒就無憂無慮甚至有些放肆的大笑,那種大笑對他的刺激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常常在他麵臨最複雜的情形和最陰險的陷阱時,在耳邊肆無忌憚的響起……
“陛下!”雁青又一次跪倒:“雁青得蒙聖恩,加封為淩煙郡主,無論如何你要讓我對得起這個封號啊!”
這女孩子確實長大了,多了些堅毅,也多了些勇氣。
李世民伸手去扶她,感覺到她在手中一顫,卻是堅定的不肯起來。李世民最後一次勸道:“你要為國立功,不一定要親自去戰場的……”
雁青低著頭:“我很小的時候就讀到過那些轟轟烈烈的戰鬥,就對大青山有了無盡的向往……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在召喚我,隻覺得一想到草原就熱血沸騰,不去那裏看看,雁青死不瞑目!”
“好!”李世民終於讓步:“不愧是將門虎女啊!你去告訴李靖,就說是我讓你從軍,但是記住不許稱郡主,這於禮不合。”
雁青大喜,點頭。
李世民又從腰帶上解下一塊玉佩,遞給雁青,笑道:“這個給你,不勒石燕然,不許回來!”
雁青雙手接過玉佩,隻見正麵刻著“世民”二字,反麵是兩行小篆:天佑麟兒,百厄俱辟。
這居然是李世民的長命佩玉,雁青感激萬分,捧著玉佩,畢恭畢敬地謝恩。
“起來吧!”李世民看著她:“朕,等你立功回長安……”
雁青長身而起,向外走去。
那一刻,李世民忽然腦子閃電般掠過什麼,叫道:“雁青,你多大了?”
“丙午年四月生的……我已經二十歲了!”雁青的聲音帶著哭腔,轉身衝出了禦花園。
“丙午年四月……”李世民的臉色變了,他的瞳孔忽然緊縮——丙午年四月,李靖殺向燕雲於賀蘭山下,這才是當時唐軍得以平定天下的真正轉機。
“咄苾,向燕雲……難得這個雁青是?”李世民想要喊住她,渭水橋上納幣求和的屈辱一幕又曆曆浮現在眼前。
終於,他看著雁青的背影消失在遠方,他的臉上混合著失去珍寶的痛楚和勝利的喜悅,他喃喃道:“她若真的是向燕雲的女兒,這一仗,我們倒真的贏定了……可是雁青,雁青,你再也回不來了……”
公元六百三十年,大唐曆史上至關重要的一年。李世民加封李靖為定襄道行軍總管,兵事節度全權交付,令他全力迎擊突厥。
李靖的雙鬢已染上了霜色,一路上,他愁眉不展。他的對手是對唐用兵三戰全勝的一代天驕,麵對他,李靖實在沒有勝算。但是當時朝中諸將多敗,他是唯一可以保持完軍的一個,也沒有他推辭的餘地。好在身邊多了個不知愁為何物的小丫頭,一路行軍說說笑笑,令他的煩惱頓時減輕了很多。
李靖也不知道她跟來是福是禍,但既然皇上以帶了口諭,就容不得他違抗。隻是——咄苾看見她會怎麼樣呢?他應該會認出她的,認出她以後呢?咄苾的女兒怎麼會落在他手上?咄苾……會怎麼想?李靖有些不寒而栗,在賀蘭山絕壁下,朵爾丹娜那絕望的眼神,他沒有一刻忘記過。
“爹爹,你說我這麼出來,娘會不會想我?”
“爹爹,我們還要走多久啊?這馬也太慢了!”
“爹爹,我聽說突厥王子疊羅施一身好功夫,嘿嘿,我倒要和他較量較量。你說,我打得過他麼?”
她一路喋喋不休,也不知有多少問題。
李靖延著最快的道路向前趕,這條路三十年前他也走過一遍,隻不過那一次他躺在馬車裏。一直到今天他還是想不通,咄苾是怎麼用了六天就從洛陽趕到這裏。
李靖紮下大營,他沒有再向前走,向前走必然會激怒咄苾。天色極好的時候,北眺可以看見陰山的輪廓,那是惡陽嶺,他第一次見到朵爾丹娜的地方。
我又來了!李靖微帶興奮地想,隻是這一次他不再是一個避難者,而是以征服者的身份。
月亮是那種淡金色,斜掛在天外,嘲弄般的看著那些背井離鄉的將士們。
雖然已快要入夏,但陰山下的夜晚,依舊寒氣逼人。連日的急行軍讓士卒們的麵上紛紛失去了神采,好不容易熬到休息,一個個倒在火堆邊,隻想捧著一碗熱騰騰的湯,念叨著家裏的嬌妻,盼著早早回家團聚。隻是,一將功成,尚且枯骨盈山,這兩國交兵,又有幾個可以平安回去?
雁青粗粗挽著頭發,端著一碗羊肉湯,小心翼翼送給父親。
她的腳步在中軍帳外頓住了,帳中傳來了一陣極其低沉悲涼的笛聲。那段曲子父母都曾吹過,但每次都是一見到她就中止了,說是小孩子家不適宜聽這種曲子,殺伐之氣太重,悲則傷身雲雲。今天好不容易碰到這個機會,雁青立即凝神屏氣地諦聽。
她癡癡地立在門外,心神為之一奪,不知不覺,手足已是冰涼。曲中竟隱隱有香魂歸去,化為血碧的哀絕。聽著聽著,不禁哀從中來,雁青手一抖,那碗羊肉湯摔在地上,流了一地。
帳中的笛音隨即一停,雁青手扶門前旗鬥,胸口象挨了一記悶棍,當即張口嘔出一口血來。